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七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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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好吧,我換一個問題。」英夷軍醫笑了笑,使天祿忽然有如夢中,似乎以前見過這副笑容,「你們藝人要在全國走……走江湖,你們不是這樣的說法嗎?……那麼,你是不是去過廣州呢?知道不知道那裡曾經有個有名的藝人,名叫柳搖金呢?……」 聽到這裡,天壽直跳起來,沖到天祿跟前,口齒不清地急煎煎地問: 「真……真的嗎?他真是這樣問的?他真的說柳……柳……柳搖金嗎?」 天祿笑著打趣他:「他問的是柳搖金,沒問柳柳柳搖金……好了好了,別急,我告訴你,他真的就是三弟,那裡的人都叫他亨利醫生。我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我,都非常高興。那位威廉船長是他的朋友……」 天壽可不管什麼威廉不威廉,打斷天祿的話,搶著問自己最關心的事情:「他長得什麼樣兒?和小時候一點兒也不像了嗎?他來中國是為了找我……我們大家的嗎?你說他是軍醫,是什麼意思?……」 面對天壽疾風暴雨般的提問,天祿來不及回答,天福更甭想插進半句話。後來天壽發現兩位師兄都看著自己笑,才不好意思地住了嘴,天祿也才一一回答小師弟的問題:亨利長得又高又大,跟所有的英夷一個樣子,比他天祿足足高過一個頭去,完全不是小時候的模樣了,甚至長了拳曲的連鬢鬍子;不過眼睛沒變,嘴巴的樣子沒變,下巴上那個怪怪的酒窩,已經長成一豎道好看的凹槽,就憑這個認出他來的。他來中國就是因為他是軍醫,軍醫的意思,就是跟著軍隊去打仗,給受傷生病的軍人治病的醫生。他說他很想來找結拜弟兄們聚會,但他是軍人,必須服從長官的命令,路過廣州的時候不准許他們下船…… 天壽又一次打斷天祿,蹙起眉尖問:「他是軍人?……就是英夷鬼子兵?來打中國轟廣州占香港搶我們聽泉居的?」見天祿低頭不回答,天壽也不做聲了,倒退幾步,坐回到原先坐過的石頭上去了。 沉默片刻,天福說:「你沒問他怎麼肯來打中國的?」 「當然要問,」天祿答道,「他說他是醫生,治病治傷救命是他的職責,還說他對他的國家和同胞負有責任……他的話我不大懂……」 後來的事,天祿三言兩語地就交代清楚了:他隨英夷艦隊北上到山東登州時,山東巡撫派遣休息在家的鮑鵬來辦交涉送食品,傷已痊癒的天祿便跟著老相識鮑鵬上岸,在登州蓬萊閣下住著,吃海鮮玩海水都是那些日子練就的。秋天裡,琦侯爺受命為欽差南下廣東,向山東巡撫將通曉夷語的鮑鵬要去做親隨通事,鮑鵬就將天祿一同帶回了廣州。 又是一陣沉默,之後天壽問:「你為什麼一直不肯說呢?」 天祿一笑:「我一見到你們,就為了主戰還是主和、林大人對還是琦侯爺對爭得面紅耳赤。林大人對你們有恩義,師傅又毀在鴉片裡頭,恨英夷是不消說的,要是知道三弟竟跟著英夷大兵船來打中國,豈不要恨死?小師弟就最受不了!其實三弟還像小時候一樣,心腸很好,做人很正,很有情義。不該壞了咱們弟兄情分。」 天壽譏諷地說:「他給你錢了吧?你這麼說他的好話!」 天祿臉都不紅,理直氣壯地說:「他給我錢不假。他要是落難,我也會給他!天下烏鴉一般黑,滿世界都是貪官污吏,不也還有個林大人嗎?」見天壽語塞,天祿和緩了口氣,接著說,「還有個原因,就是怕有像小師弟這樣的人,看洋鬼子又給我療傷治病,又幫我錢財,拿我當了漢奸,那不就慘啦?哈哈哈哈!」 天祿大笑著站起身,說:「好了,該說的都說了,咱們走吧!」他笑嘻嘻地看了天壽一眼,立刻轉向天福,在他背上使勁拍了一巴掌,說: 「師兄,這後面的事,就看你的了!」 帆船離岸的時候,天祿不住地向師兄師弟揮手道別,隨後他在船頭連轉了幾個圈子,來個金雞獨立的猴相,臉上是《安天會》裡孫悟空那滑稽的擠眉弄眼的笑,很快,這笑容看不清了,天祿的身段看不清了,到後來,只能看見白白的帆影在水面飄動,向著北岸飄過去,飄過去…… 天福看看眼淚汪汪的天壽,嗓子眼兒也像堵了塊東西似的不好受,但他還是說了聲「走吧」,便率先轉身,往來時的路走去。 阿嘉叔送走了天祿就急急忙忙趕著回家,他還要準備明天送天福天壽上路。天壽好像很累,一步步邁得很慢很難。天福陪著,就像是在散步觀景。但好長一段路程都在沉默中走過。天壽是提不起說話的興致,天福卻有好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臉上還很不自然地泛上一陣紅潮。 走到剛才三人坐著歇腳的地方,天壽好像醒過來了,順口問道: 「方才二師兄說後面的事看你的了,什麼事呀?」 「這個……」天福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昨兒你們倆說了好晚吧?燈亮了大半夜呢!」 「是。說了好多的話……我做夢也沒想到……」 「怎麼?……」天壽問了一聲,不知想到什麼,竟無端地紅了臉。這似乎鼓勵了天福,他腳下步子更慢了,說:「我把他對我說的話,都說給你聽,好不好?」見天壽點頭,天福清了清嗓子,拽一拽領口,說下去: 「昨天午飯時候,你說了要往浙江找英蘭姐,天祿心裡不好受,整整躺了一下午,你不知道吧?……晚飯後上燈時分,他來找我,第一句話就說:師兄,你贏了,我輸了。我知道比不過你。他又說,你一定能好好待她,對不對?我也就放心了。」 天壽小聲嘟囔:「他說的什麼?說誰呢?」 「是呀,我也是這麼問他。他盯著我看了好半天,撲哧一笑,說:你從來沒想過,小師弟是個女的?……」 天壽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天福趕緊去攙扶,天壽躲開了,加快了腳步。 最難出口的話總算說出來了,天福的局促和緊張消失了許多,便也快步跟上去,繼續說:「我真是大吃一驚,張著嘴,樣子一定像個傻瓜,愣了好半天,才問他:誰說的?你怎麼知道?他鬼精靈地笑笑,說,大雷雨那天在胡家書房院門外,他隱約聽到胡昭華喊叫,說什麼竟是個女人!他當時就犯了疑;颶風裡沉船後,他撈你出海、在破廟裡過夜,越看你越不像男人;最後,師傅臨終囑咐,要咱們像親兄弟姐妹一樣相待,他說這話讓他認定了自己想得不錯……呃,他,天祿他說得對嗎?……」 天壽不答,悶頭走路,臉紅得像五月的紅玫瑰,也許因為天熱太陽大,那額頭、鼻尖和脖子上都是汗珠子。 「我只疑心過你會不會是天閹,從沒想過你是女的……我問天祿,為什麼不早點兒告訴我?他說,小師弟也許不想讓別人知道,再說,他以為自己還有希望,能跟我這大師兄爭一爭……」 「爭一爭?」天壽低著頭,似在咀嚼這三個字的意味。 「他說他反復思量,最後不得不認輸……」 「認輸?」天壽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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