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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驚雷卷 第14章

  第一個離開的是天祿。

  昨天,七七四十九日喪期期滿。今天大家黎明即起,天福天壽陪同著,天祿到靈堂,拈香奠酒燒紙,告別了師傅,走出聽泉居。他已雇好了船,渡海到九龍,取道東莞、從化,繞過廣州經陸路到韶關,再搭船向北方。他的目的地,是長江沿岸的幾處大碼頭。

  天福天壽送天祿下山,要直送到漁船碼頭。天祿的行李,天不亮就由阿嘉叔挑下山送上船去了。弟兄三個輕輕鬆松,本該有許多話要互相囑咐的,可是自出家門,三個人就很少說話,在離愁別緒的背後,仿佛還有些別的。天福不時注視著小師弟,一旦被小師弟覺察,卻立刻轉開臉,或者去看遠處的景致,或者與天祿交換一道含意不清的目光,點頭揚眉之際,似有幾分喜色。天壽則多數時候悶頭走路,尤其不敢接觸二師兄的目光,也不敢跟二師兄說話,向來在二師兄面前任性耍賴慣了的,現在卻像個做壞事被大人當場捉住的小孩。

  難道臨到分離,弟兄們倒生分了不成?

  怎麼會這樣?誰也沒想到,誰也說不清。

  儘快離開,這是封四爺來到的那天就決定了的。到哪兒去?怎麼走法?封四爺和雨香都催他們哥兒仨先離開廣東再說,上京師還是去江南,經商還是另買房地重建家園,上路以後再慢慢商議。

  當晚,弟兄們聚在堂屋商量,一開場卻是長久的沉默,誰都打不起精神,他們還沒有從這突發的打擊中恢復過來,都感到說不出的沮喪,氣氛格外沉重。就連臨時移到桌子中央的白蠟燭,也燈焰顫抖,光線暗淡,搖曳擺動不止。

  還是大師兄首先振作起來,盡力笑著說道:「事已至此,難受也沒有用了。走是一定要走,但,何去何從呢?」

  兩個師弟仍是無心說話,都拿眼睛去看大師兄。淡黃色的暗光抹去了他膚色的白皙,顯得鼻樑高聳,眉毛黑得發亮,竟使他平日溫文爾雅的面容中帶出幾分英氣。就像是要鼓舞士氣,他提高聲音笑道:「我有個好主意!我們一起去浙江找林大人!」他停了停,看看師弟們反應不如他想的那麼強烈,便進一步說明:

  「林大人不止對我天福,對咱們全家都恩重如山,豈能不報?況且我應許過,服侍師傅終老之後就去追隨他老人家。林大人也很賞識二位師弟,不難在他手下謀一份差事,從此跳出梨園行!即使自己做不成官,能讓孫輩後代步入仕途也是一大幸事呀……你們說呢,師弟?天壽?……天祿?」

  天祿抬頭,看看師兄,再看看低眉不語的師弟,忽然又像讚歎又像開玩笑似的說道:「今天這燈燭有點兒怪,照著你們倆,怎麼看都真像金童玉女……」

  即使在暗弱的蠟燭光中,也能看出天壽的臉迅速地紅了。天壽蹙起雙眉發怒道:「胡說什麼呀,你這該死的鐵鍬……」

  天福也不滿天祿不合時宜的插科打諢:「這是什麼時候,你還有心思耍笑!」

  天祿露齒一笑:「什麼時候,笑也比哭好,對不對?……小師弟你幹嗎老是鐵鍬鐵鍬地掛在嘴上?師兄那元宵的美名兒怎麼再也不叫哇?太不公平啦!」

  天壽生氣地橫了天祿一眼,不情願地說:「人家早不是元宵了嘛!」

  天祿笑得眼又眯成了一條線:「對對對,師兄已經是容長臉兒,面如冠玉、皎如玉樹臨風了……」

  天福拿出師兄的身份:「師弟,正經點兒吧,這會子你還尋什麼開心!」

  「好,好,不說笑話了,說正經的!」天祿用力抹了把臉,像是把逗樂的神情一下抹去了,正色說,「我很敬佩林大人,不,不是敬佩,是敬仰……不過,我的性情你們也知道,做不來書吏,經不了商,更走不得仕途!我想,我還是去唱戲……」見師兄師弟都吃驚地瞪眼瞧他,他眉心抖動了幾下,微笑著對天壽擠擠眼兒,繼續說,「唱戲嘛,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東南西北,江湖闖蕩!有藝在身,憑本事吃飯,總會有奔頭兒。前兩年跟著戲班跑碼頭,結識了不少朋友,日子也能過得挺不賴。」他那炯炯目光望定天壽,說,「小師弟不是一向喜歡上臺喜歡唱戲嗎?跟我一起跑跑碼頭,不也怪有意思的嗎?」

  天壽低垂著眼簾,濃密的黑睫毛像蜜蜂翅膀一樣忽閃著,咬緊嘴唇,仿佛決心不開口,後來抬起頭,滿眼猶豫和憂傷,一會兒看看天福,一會兒看看天祿,為難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但最終也沒說明自己的意思。

  這以後連著幾天,天壽都秀眉緊蹙,吃飯不香,說話不多,深夜房裡的燈燭也亮到很晚,還常到父親靈前跪著落淚,又常獨自在小花園和泉水邊長籲短歎。天福天祿倒很坦然,互相商量著誰先走誰後走,還一起到漁村去雇各自的船。

  昨天午飯時,天壽最先放下了筷子,站起來卻不走,也不看兩位師兄,低著頭像是自言自語:「我想去找英蘭姐姐,去找我娘……」

  天福「噢」了一聲,還在低頭喝湯。那邊天祿的匙子卻無端地跌在地上,乒乓摔碎。天祿聲音有些發抖:「那麼你……也是往浙江去了?……」

  天壽抬眼看,只見二師兄滿臉失望,眼角嘴角都耷拉下來,眼睛也黯然失神,心裡十分不忍,硬著心腸點點頭,囁嚅著說:「英蘭姐在山陰……一直消息不通,也不知我娘怎麼樣了……」

  天祿扭開臉,低頭片刻,再抬頭,神情已經自然多了,他說:「正好,小師弟能跟師兄同路,互相有個照應,大好事!」

  天福也很高興:「對對,我船都定好了,明天送走天祿,後天咱們就起程。」

  天壽卻回頭去吩咐阿嘉叔,讓他到漁村再定一條船,後天跟大師兄一同走。

  天福說:「兩個人一條船還不夠嗎?剛有點兒錢,還是要節儉過日子為好……」

  天壽垂下眼睛,固執地說:「我要我自己有一條船!」

  無論如何,這等於是小師弟選擇了大師兄而放棄了二師兄。天壽心裡老覺得對不起天祿,所以給天祿送行,自然有說不出口的難為情。過了一夜的天祿,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神態,這時便笑嘻嘻地說:「師弟你幹嗎哭喪個臉兒?給我送行又不是給我送葬……」

  天壽呸了一口:「你瞧你胡說些什麼!」

  天祿笑道:「讀了多少遍的蘇東坡: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嘛……」

  天福接口吟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天祿接得更緊:「大師兄說得對!況且你我兄弟又不是從此就永別了!你想別我,我還不肯別了你呢!」

  天壽忍不住笑了,道:「再見是何日?」

  天祿說:「等躲過這陣風頭,等小師弟你把師娘尋回來,三年後,我一定回來探望。那時候,說不定都能看到你們的小兒女、我的小侄兒侄女滿地亂跑啦!」

  天福趕緊閃目瞧他,嘴裡連連道:「又在胡說,又在胡說!」

  天壽小臉一紅,扭頭不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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