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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驚雷卷 第13章

  「不!不……」柳知秋猛然坐起,一雙枯瘦的手在空中亂打亂抓,嘴裡含含糊糊地叫著,目光瞢然,透著驚懼和憤怒,「聽泉居……聽泉居是我的……你們不能搶走……強盜!畜生……我跟你們拼老命……」

  天祿連扶帶按,連忙讓老人躺下,柳知秋一陣劇烈咳嗽,天祿拿唾盂接,又是一口帶著鮮血的痰。老人閉著眼睛,看也不看。天祿為他擦淨嘴角,又喂他喝參湯,他艱難地咽了幾口,就厭惡地別轉頭,表示拒絕。安靜片刻,他又開始了那伴隨著痛苦呻吟的無休無止的喘息。這呻吟,這喘息,令人無法忍受,天祿恨不能捂住耳朵閉上眼睛,恨不能立刻從這病床邊逃開去。目睹師傅受苦而無能為力,比自己生病更痛苦。但他只能無奈地面對形銷骨立的師傅,經受心頭一陣又一陣顫慄……

  昨天他們兄弟回到家中,一見床上完全脫了形的半昏迷的柳知秋,天壽「哇」的一聲就大哭了,天福天祿也都紅了眼圈。弟兄三個圍到床邊,抓住老人冰涼的手,使勁地喊爹叫師傅。老人終於吃力地微微睜開眼皮,混濁的眼珠遲緩而費力地轉動著,目光停留在天壽臉上的時候,眼睛似乎張大了一些,嘴唇翕動著,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回來了,天壽回來了……」隨後又閉了眼,但唇邊像是有了一絲笑意。

  弟子們剛剛感到點欣慰,師傅卻猛地咳嗽喘息,呻吟著喊痛,伸手在胸口亂摸亂抓,咳嗽時額頭和脖子上青筋暴起,呻吟時臉色灰敗如同僵屍,嚇得天壽捂著臉又痛哭失聲了。

  此時的阿嘉叔只會拿拳頭抹淚,大家都靜聽著阿嘉嬸一面用圍裙擦淚一面不停地訴說著老人的病情——

  朝廷對英夷宣戰那陣子,老爺子的病情大有好轉,都能起身到泉邊籌劃引水灌園了。廣州戰敗、簽訂和約的消息一來,老爺子又倒下了,這一病就再也沒有起來,一天重似一天,開始咳嗽吐血昏迷。大先生著急,不顧危險跑到廣州去尋二先生和小先生。大先生一走,老爺子病更重,不吃不喝,常常叫喚心口疼、背疼、肚子疼,到後來渾身哪兒都疼,開始還不住叫喊,後來叫喊的氣力也沒有了,只剩下哼哼喘氣……請來好幾位郎中,都搖頭不肯出方子,要家裡及早準備後事,說是沒有兩天好熬了。可是老爺子病得這麼重,病得這麼苦,還是硬撐著不肯走,他心裡還有牽掛呀!昏迷的時候,不是喊小先生的名字就是叫聽泉居……

  本來天福去廣州,天祿天壽已經知道老人沒救了,可一旦親眼看到老人苦苦掙扎的情景,還是不由得悲從中來。與其這樣受苦受罪,還不如早點走了早點解脫的好。老人清醒的時候少,昏沉的時候多,但無論是清醒還是昏沉,見到天壽兄弟之後,他嘴裡念叨著的,就只有聽泉居這一件事了,這是他在人世間最後一塊心病,最後一點擺脫不了的牽掛!

  昨晚上弟兄三人商議怎麼辦,天壽只是垂淚,天福只是歎氣。天祿忍不住地說:「這麼挨著,師傅太受罪了!既是郎中都說沒救,那多挨一天師傅就多受一天苦哇!」天福歎道:「他老人家心病不去,不肯咽這口氣呀!」天祿說:「咱們告訴他朝廷新派了大軍已經殺敗英夷,香港島不割了!」天福搖頭說:「咱們口說無憑,可英夷就在山下海灘那邊,他老人家怎麼能相信?……」

  今天一大早,天壽突然要天福和阿嘉叔跟他一起換了出客的衣服,說要下山,托天祿和阿嘉嬸照看病人。哥兒三個自打回來後,全部心思都在病人身上,把那兩個洋鬼子的許諾忘到腦後去了。而為了父親,天壽決定還是去碰碰運氣。現日已過午,天祿不知他們能否找到那個新碼頭邊的怡和洋行,夷人會不會賴帳。

  天祿又想起,那天在海邊破廟,小師弟靠在天福背上睡著了,天福怕他睡不舒服,把他輕輕挪過來,讓他枕著自己的腿,又脫下長衫給他蓋好,引得那個教士不住誇獎他們兄弟情深,並問起這小兄弟說話這麼大火氣是什麼緣故。天福娓娓而談,講起師傅一家的遭遇,使得那兩個英夷好半晌默默無言。天快亮的時候,竟又來了十多個英夷,看樣子也是從海裡脫難而回的,他們見面的時候雖然歡呼喜悅,可都對那大個子夷商保持著十分恭敬的態度。仗著人多勢眾,英夷對天福他們可就不那麼客氣了。當他們哥兒仨找到了船終於駛回香港島的時候,夷商和教士就被眾多英夷簇擁著上岸,揚長而去。雖然在船上夷商對天壽說過他決不食言,可看這情形,能信嗎?……

  「哎喲……」師傅長長的呻吟打斷了天祿的思索,他趕忙低頭去看。老人半睜著眼睛,雙目渾濁而且含淚,看著天祿,有些呆滯,又有些迷亂,乾瘦的手在心口抓摸著,哆嗦著嘴唇竟斷斷續續地低語:

  「我難受……我好難受……天壽好乖……天壽來……親一親……親一親……」

  天祿不由得身體朝後一閃,心跳得咚咚響。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被人這樣要求過。但垂死老人眼裡那渴求的光亮,又使他不忍拒絕,四顧無人,便紅了臉抑住呼吸忍住心慌,低頭把自己的臉頰貼向老人的嘴唇。老人居然親出一點輕微的嘖聲,親過右頰和左頰,天祿非常清楚地感到老人正努了嘴唇,往自己的口上貼過來!他心頭一緊,慌忙直起身子,驚訝地看著師傅。只見師傅眼睛突然睜大,滿是惱怒和失望,這神色又很快化為悲哀,悲哀也很快化為烏有,眼皮又合上了,接著是一陣喘不過氣來的猛烈咳嗽。

  這一瞬間,天祿想要嘔吐,又想要大哭。他證實了他對小師弟犯事原因的最可怕的推斷。面對這個老人病人將死之人,他理不清心頭的紛亂。作為一個父親,他太卑劣太無恥,既可惡又可恨;作為一個男人,他又那麼可憐可悲;而若作為一個在鴉片毒煙裡幾度沉浮的病者,他是不是還有幾分可敬?……

  天祿覺得透不過氣,起身就離開病榻出了北屋。才下臺階,聽得大門外一片人聲喧鬧;剛從過廳走到前院,就見天壽從大門外急匆匆地趕上來。天祿控制不住,猛地沖上去,一把扶住了小師弟的雙肩,強烈的同情、憐惜和疼愛在胸臆間翻滾澎湃,像要把胸膛炸開,洶湧的淚水再也鎖不住,立刻就要噴射而出……他只想把這柔弱嬌小的身軀緊緊地緊緊地摟在懷裡,他要為他擋住雷雨風暴、刀槍斧鉞,使這不幸的小師弟永遠不受到傷害……

  師兄的強烈動作和強烈表情把天壽嚇壞了,眼眶都黑了,叫道:「怎麼?怎麼?我爹他,他不好了?……」叫聲未停,人已經沖到後院去了。天祿呆呆地愣在那裡,只覺得全身驟然軟得沒了氣力,便閉上眼,深深地吸氣,好讓渾身那自己都聽得到的呼呼血流慢慢平息下來。

  「師弟!真沒想到呀!」天福匆匆走進來,對天祿說,「咱們救的那個英夷商人竟然是英夷總領事、大兵頭義律!那天他坐他們的路易莎號船,也被颶風打翻沉沒,差點兒完蛋!」

  「哦。」天祿淡漠地應了一聲,他還沒有從激蕩中完全恢復。

  「廣州大戰的時候,三大帥懸賞十萬元要他的頭,就是林大人任上也懸賞五萬呢……」天福平靜地說著,一點聽不出遺憾的味道。

  「你們見到他了?」

  「這倒沒有。可一見小師弟拿著的那只戒指,洋行的人就很客氣,立刻付給了一萬二千銀元,還有一張義律親筆簽名的證書。也算講信義的了。」

  「證書?什麼叫證書?」

  「我也是剛從那個通事口裡聽來的說法。就是一張英國的公文紙,上面有義律的簽名,證明聽泉居永遠歸咱們,不許別人侵佔。對了,就跟咱們的房契、地契差不多,只是不打手印,沒有印章……」

  「那能管用嗎?」

  「通事說,對英國人准定管用。唉,管他呢,先讓師傅安心是真的。走,快去瞧瞧師傅,看這一招兒靈不靈!師傅這會子怎麼樣?」

  天祿跟著天福快步朝後院走,嘴裡說著:「不好,已經糊塗了……」

  然而,他們倆一進屋,就驚異地看到:奇跡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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