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七四


  天壽把那張質地堅韌、花紋十足外國味兒的羊皮紙舉在柳知秋眼前,垂死的老人竟然瞪大了眼睛,用力朝這張紙上看,那目光似乎能把紙洞穿。他示意兒子再讀一遍,讀得更慢更大聲一些——

  「……我批准,聽泉居一處永歸公民柳知秋及其子弟後人所有,任何人不得侵佔。此令!大英帝國全權代表,駐中國總領事義律……」

  老人微微伸頭聽著、看著,又用手在那張羊皮紙上摸索著,終於長出一口氣,全身放鬆,十分寧帖地攤開手腳躺倒,閉眼歇了好半天,用微弱的、但大家都能聽清的聲音說:

  「我想喝口粥……」

  天壽陡然間眼圈紅了,背過身趕緊把淚抹掉,笑道:「粥,粥,就來就來!」

  滿屋裡的人,天福天祿阿嘉嬸,還有剛剛把挑銀元的腳夫打發走的阿嘉叔,都露出笑容。阿嘉嬸不停地念著阿彌陀佛,說是心病就得心藥醫,神仙也沒這麼靈!天壽催阿嘉嬸快去煮粥,別嗦。

  阿嘉嬸的雞粥香濃味美,是聽泉居所有人都讚不絕口的。病人半月來第一次吃了半碗雞粥,又喝了一盞參湯,竟沉沉睡了一個時辰,沒有呻吟,沒有氣喘,沒有吐血,只有過兩三聲不太劇烈的咳嗽,真是奇跡!

  天福天壽又拉了天祿到前院客廳去看那一箱箱的銀元。天祿說:除了小時候在鴉片商顛地的躉船上,再沒見過這麼多錢!

  他們竟突然間擁有這麼大一筆財富,沒法不興奮,撥弄著嘩啦嘩啦亂響的銀錢,商量著怎麼使用分配。

  第一是給師傅治病,第二增修加蓋聽泉居,第三要用來娶親……說到這裡,天壽又不做聲了。

  天福道:「這事我不急。等師傅的病好了,我還是想去浙江找林大人,在林大人手下謀一份差事,也算是上了正路吧……有了這筆錢,經營園林也好,耕讀也好,做生意也好,師弟你們就不用再唱戲了,跳出下九流,早一天好一天!」

  天祿也說:「師兄說得對,師弟你就別在梨園行裡混啦!苦也吃夠了,罪也受夠了,心驚肉跳的,差點兒把小命兒搭上,真犯不上啊!」

  天壽抬頭,看看天福又看看天祿,淡淡一笑,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再說吧。二師兄呢?那就先給你說親了,是不是?」

  天祿臉色一下子變了,眼睛裡閃過一片陰雲,抿住嘴唇呆了片刻,勉強笑道:「長幼順序哪能不顧呢,我可不能占大師兄的先!」

  天福笑道:「罷了罷了,還是先盡著給師傅治病的大事吧,別的日後再說!」

  這時,阿嘉嬸來說,老爺子醒了,叫他們過去。

  他實在瘦得可憐,面容仍是蒼白,嘴唇毫無血色。但此時他神情安詳,眼睛裡一片寧靜,甚至隱隱透露出當年京師第一昆曲教習的威嚴和神采,三個孩子已經有十年沒見過這樣的柳知秋了。見弟子們進屋,柳知秋微微笑了笑,點點手中那張羊皮紙的證書,說:「這是怎麼得的?」

  他的聲音依然微弱,底氣不足,但已經可以聽得清楚了。

  弟兄三個你一言我一語,說明了證書的來歷。

  柳知秋聽罷點頭,很是欣慰,隨後挨個兒打量著三個孩子,目光亮得有些特別,說:「天壽留下,你們先出去。」

  天福天祿聽話地走到院子裡。院中幾株鳳凰木正在開花,紅彤彤的樹冠如同一片片紅雲,似有若無的花香在空氣中沉浮。天福站在花下,背著手默默仰頭觀看,神態總是那麼平靜安詳。天祿向來不喜歡這種花的香味,便離得遠些在臺階上坐下了,看看師兄眉黑髮青、面如冠玉、英姿挺拔、風度翩翩,那原本就很亂的心上,又平添了幾分悵惘。他趕緊收回目光,頻頻回顧北屋,似能聽到師傅與小師弟在對話,卻聽不清他們說的什麼……

  對話持續了頓飯工夫,師傅的聲音忽然大了,似乎是用力掙扎著說出來的:

  「……你得給我起誓……」

  撲通一聲,像是小師弟跪下了,跟著就是一聲吞著淚水、竭力高揚的尖得像要撕裂的哭喊:「我若違了爹的囑咐,天打五雷轟……」話剛落音,就嗚嗚地哭出了聲。

  天福天祿一對視,天祿就要進屋。天福朝他直搖頭,天祿想想,只好作罷。

  聽小師弟嗚嗚咽咽好一會兒,才轉成輕輕的啜泣,慢慢平息無聲了。又過了一會兒,紅著眼睛的天壽出來叫他們進屋,說師傅有話。

  柳知秋又一次靜靜地對弟子們看了一遍,輕聲地說:「這些日子,數今兒心裡明白,有些要緊話,趕著快說清了,萬一再起不來,也就不後悔了……」

  「師傅已經見好,如今又有了錢,什麼大夫什麼藥都不難了!」天福安慰著。

  「聽泉居有了著落,師傅您老人家就安心養著吧!」天祿也說。

  「是啊,如今我這心氣真也平了……」柳知秋唇邊淺淺露出笑意,「我這個人,這輩子要不是該死的鴉片,也許能混出個人樣兒……雖說下九流,戲子,也能出類拔萃不是?……可惜我秉性不剛強,毀了自己,幹了這麼多對不起人的壞事惡事,你們竟一直不肯撇下我不管,我真愧得慌啊……」柳知秋雙淚長流,一流淚,又引起一陣咳嗽。他止住要上來揉胸拍背的孩子們,繼續說道:

  「多說已是無益,有兩件重要的事得囑咐你們……咱們做戲子的,生不能入家譜,死不能入祖墳進祠堂,回老家我也就不想了……我走之後,你們務必要把我葬在這裡,葬在聽泉居左右,要是能找到你們師娘,她百年之後也到這兒來吧!我早告訴過你們,這是一塊風水寶地,從今以後,這裡就是我昆曲世家柳門的祖墳,定能佑護你們和你們的子孫逢凶化吉,興旺發達,記住了?千萬千萬……

  「再一件,你們三人,自小一起長大,如今有聽泉居的根底,又有了錢,日後做什麼,都憑你們自己願意,師傅不管。但你們三人,要像小時候兄弟姐妹們無嫌無猜一樣,相互扶助提攜,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咳嗽又一次阻住他繼續說話。

  天福連忙接過話頭:「師傅放心,我們原已結拜過的,這麼多年同甘共苦,您不是都看到了嗎?」

  老人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又放棄了,點點頭,說:「我累了,想再睡一會兒,你們出去吧……」

  這天晚上,柳知秋逝去了。

  連守在病榻邊的天壽,都不能準確地說出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天色濛濛發白之際,天壽要給父親喂參湯,才發現老人已經氣息全無,面色比平日略顯紅潤,靜靜的,就像還在睡夢中。此刻他們才懂得了,什麼是醫家所說的迴光返照。柳知秋的最後一日,正是他的迴光返照……

  按照老人的遺願,墓園就建在聽泉居右側的山坡上。計劃要建得很像樣:要有大理石的墳台、漢白玉的圍欄,要由天壽天福天祿共同立一塊青石墓碑,上面要刻寫先考先師柳知秋名諱和大清道光年號。園內要栽花種樹,還要建左右兩座享亭,必得飛簷畫棟,十分考究。天壽並堅持,要在墳內和石碑上留出母親的位置,將來將兩位老人合葬一起,才算完了自己的心願。

  島上有數的幾戶鄰居都來弔喪,沒有什麼親友,也請不到念經的和尚道士,葬禮辦得靜悄悄。但兄弟三人要守喪、燒紙、奠酒,還要張羅修建墓園的一大堆事務,也都不輕鬆。七七四十九天喪期將滿,老人也已入土為安,修建墓園的材料、工匠等等也都就緒,不想廣州來了客人,整個局面又為之一變。

  來客是芳華班主、柳家的老朋友封四爺和雨香。為看望生病的柳知秋,他們還帶了點心水果和滋補藥品,不料病人已經仙逝,便都很痛心地在靈前跪拜如儀,進香、奠酒、燒紙。封四爺更是仰天而噓,在老友的靈堂獨自徘徊了許久。這期間,雨香已經把他們此來的主要原因搶先告訴了三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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