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七二


  夷商又通過教士說:「尤其是那位小男孩,長得這麼美麗,簡直像個極漂亮的姑娘!就在我們英國,也很少見啊!」

  天壽早飛紅了臉,狠狠瞪著夷商,聽到他的後半句,不禁叫道:「你們是英夷?」

  「是的,」教士直接回答說,「我們是英國教士和英國商人。」他接著又繼續翻譯夷商的話,似乎那更有分量,「你們的救命之恩,我們非常感激,等我們回到香港,一定要重重酬謝你們!」

  天福天祿像大多數中國的正人君子一樣,表示遜謝,連連搖頭搖手,說不算什麼。夷商仿佛誤解了,連忙從無名指上捋下一個大戒指,說:

  「這個戒指可以做憑證,你們只須到香港新修的石頭碼頭,那裡有新建的怡和洋行辦事處,拿它去取我們的酬謝。要白銀還是要銀元?」

  望著遞過來的戒指,天福沒接,天祿也沒接。天福還說:「施恩圖報,非君子也。」這是師傅教他的,也是書本和戲文教他的。

  天壽瞪了師兄一眼,不等教士把天福的話譯過去,就氣鼓鼓地搶先把戒指奪到手,憤憤地說:「師兄,你們聾了嗎?他們是英國人,他們要到香港去,他們在香港已經修了碼頭和洋行!我們憑什麼要白救他們的命?」說著,便不再理會兩位師兄的複雜表情,拿出在戲臺上演戲的本事,充作內行的樣子,把戒指在衣服上擦了擦,湊到火跟前看裡看外,又透著光照來照去,然後劈裡啪啦問出一大串話,惡狠狠,又痛快淋漓地說:

  「這是紅寶石吧?挺值錢的吧?戒指裡圈兒還刻著夷字,是你的名字吧?你一定是個洋行老闆,對不對?那我們救你可就發大財了……你們自己估摸著,你們一個人能值多少錢?我們也都是剛從颶風海浪裡逃出來的,差點兒淹死的人,剛喘了口氣兒,又豁出命去救你們,這還不得比平常救人加倍酬謝呀?……」

  天福制止地喊道:「師弟!你這是怎麼啦?」即使在戲臺上與小師弟合作多年,他也從沒見過天壽這副橫眉豎目、嘴臉斜的樣子,簡直像個趁機訛人的小無賴。天福推推天祿,意思讓他也勸阻一下。

  天祿卻不動聲色,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師弟,眼睛裡一片讚賞。憤怒到極點的師弟扮演出這樣的角色,他完全明白,就是要故意出口傷人,就是要給夷人點顏色看看。只是小師弟終究太善良,連罵人也過於文靜了……

  倒是那個英夷商人聽了教士翻譯的話,驚奇地揚揚濃眉,聳聳肩頭,笑了起來,伸出大拇指誇獎道:「你真會做生意!是個精明的商人!要在我們英國,你會發大財的……好吧,我們兩個人,每人酬謝你們一千五百銀洋,按你的要求,加倍,共是六千銀元,可以嗎?」

  「你們每人只值一千五嗎?不是太賤了嗎?」天壽譏諷地冷笑著問。可惜教士的中國話畢竟不是很地道,沒有聽出天壽的惡罵,說:「嫌少了嗎?」

  「還要加倍!」天壽恨恨地說,即使不相信能多得些錢,也得出口惡氣。

  不料那英夷商人走過來用他的大手一拍天壽的小手,說:「好!成交……不過,我有個附帶的請求,請你們明天找一隻船送我們到香港。」

  天福平靜地說:「那是自然。我們也回香港,可以帶你們一同走。」

  教士驚訝地說:「你們是香港的居民?那裡不是荒島嗎?」

  天祿說:「你去過香港嗎?怎麼會是荒島呢?有漁村有市集,我們家的房地和老人都在那邊……」話沒說完,天壽又搶過話頭,挑釁似的說:「我們家世世代代都在那裡,祖墳也在那裡……我們也有個附帶的條件。你們既然是英夷,一定認識你們的大兵頭義律吧?」

  教士吃了一驚,看看同伴;同伴也表情愕然,愣了半天,點點頭。

  「那好,」天壽立刻說,「你們若真想報答我們的救命之恩,就去對義律說,別占我們的香港島,把島子還讓我們,這樣的話,我們一文錢也不要你的,行不行?那本來就是我們天朝的地方嘛!」

  遲疑了好一會兒,教士翻譯了英夷商人的話:「恐怕不行。那是國家和國家之間的事,不是哪一個人能夠說了算數的。」

  「不行?不行就拿錢來!反正你們有的是錢。」天壽毫不客氣地盯著那個魁梧的大個子英國人,突然說,「你是個鴉片商吧?你是靠鴉片發的大財吧?」

  那人連連搖頭,教士說:「我們都是正經商人,從來不做、也反對這種毒品生意。這次因為鴉片引起兩國戰爭,我們很遺憾。」

  天福皺眉道:「可是你們有那麼多的商人在幹鴉片走私,讓我們天朝損失了大量白銀,還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提起這事,從容平靜的天福也很激憤。

  英國商人又聳聳肩撇撇嘴,嘰裡咕嚕說了一大堆。教士一句句地全都翻譯過來:「我們英國是商業國家,講的是自由貿易。鴉片能夠大量進入中國,那就是說中國需要鴉片。即使我們英國商人不來做這鴉片生意,也會有別的國家來做,結果還不是一樣?販賣毒品是很不光彩的事,但這實在不可避免,沒有辦法!」

  天壽漲紅了臉:「我爹就因為這鴉片差點兒把命送了!我恨透了你們的那些鴉片商!他們都該死!你們英國就不能做別的生意?買賣鴉片你們朝廷就不管?」

  「我很抱歉,也很遺憾,」那老英國人又一次聳聳肩揚揚眉,「我們國家不能干涉自由貿易。再說,我們也運來許多正當商品,棉布、餐具、帽子,甚至鋼琴,你們全不需要,結果這些正當貿易的商人破了產……而你們的茶葉和生絲我們又非要不可。其實,沒有出現鴉片生意的時候,是中國在賺我們的白銀……」

  「你瞎說!」天壽大怒,「賺不到錢就賣鴉片害人?不許賣鴉片就來那麼多大兵船打上門來殺人放火?你們還講理不講理?」

  老英國人也激動了,原本就呈粉紅色的臉膛刹那間通紅,大聲地說:「我確信中國的大門只有用武力才能打開!我們要爭取的是平等貿易,自由貿易!你們中國以天朝老大自居,把所有的外國都當成屬國外夷,拒絕平等……」

  天壽直跳起來,尖聲叫道:「平等?什麼平等?我們家費了多大的氣力才置起的房屋田地,為什麼就該讓給你們那些帶槍的英國鬼子徵用?這叫平等?這叫白日搶劫……」

  兩個英國人茫然地看著天壽,不知道這說的是哪一樁。

  天壽又極其鄙夷地指點著對方的頭髮鬍鬚和毛茸茸的手臂,說:「看看你們,看看你們!渾身毛,像人樣兒嗎?不是蠻夷是什麼?我們就是天朝!我們天朝就是天下最強最富最好的地方!氣死你們!氣死你們!」說著,一轉身走到天福身邊,背對火堆坐下,表示再也不想看那兩個英國人一眼了,嘴裡還低聲地罵了一句:「該死的,千刀萬剮的洋鬼子!」

  經過這一陣猛烈的宣洩,天壽心裡那繃得極緊的弦總算松了,於是也筋疲力盡,不知何時,倚著天福寬闊溫暖的後背,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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