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七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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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祿說罷,拿起長衫就出了廟門。天福覺得體力恢復得差不多了,也跟著去了,留下天壽獨自望著火堆出神。聽得他們腳步聲遠了,天壽才站起來,脫去外面已經乾爽的長衫,一會兒臉朝火,一會兒背朝火,把仍然濕得箍在身上的衣褲烤烤幹。 四周寂無人聲,木柴劈啪燃燒聲和遠遠的海潮拍打沙灘的嘩嘩響,更增添了幾分靜謐。天壽用雙手蒙住了臉,在火堆前跪了下來,淚水如泉,靜靜地流淌著,流淌著…… 不認命成不成? 不成! 她曾懷抱著那麼美好的期望,對前程她曾是那麼有信心有把握,以為只要自己輕輕一點,一切就能化為仙境……誰能想到這麼多年一往情深的胡昭華,竟眨眼間翻臉成仇?這是什麼?這不就是命? 那「天打五雷轟」的誓言,猶聞在耳,竟立時應驗,不也太可驚、太可怕了嗎?什麼時候回想起來都恐怖得心悸不已……這是什麼?這不也是命? 她本想一死,了結這難言的羞辱和撕心裂肺的苦痛,也不必再受命運的擺佈;可沒有死成,也就沒有了第二次尋死的勇氣了…… 那就活下去吧,只能認命了…… 活下去,就那麼容易? 大雷雨之夜的經歷,將像一場可怕的噩夢,長久地纏繞著她,她得忍痛忍恥忍羞忍憤,打掉牙齒和著血淚強自吞咽;日後,她得繼續如一片枯葉,任憑命運的風浪拋高擲低、翻覆摧殘,就像她短短十八年人生經歷過的一樣,無論喜悅還是甜蜜,也總拌著黃連,挫折不斷,苦痛無邊……遠望老境晚年,更有無盡的孤寂、辛酸和淒涼等在那裡……她都得獨自隱忍,都得默默承受,她受得了嗎?…… 老天爺!你既不讓我死,就該讓我痛痛快快地活,哪怕平平常常地活著也好,為什麼叫我活得這麼悲慘?我一輩子從沒做過害人的事,連害人之心也不曾有過;那麼多殘害黎民天良喪盡的大奸大惡你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偏欺軟怕硬,懲罰我這麼個無足輕重的一介小民,這公平嗎?還有天理嗎? 痛苦和憤懣填滿胸膛,憋得她頭昏眼花,心肺絞痛,透不過氣。她的雙手用力撕扯著胸口,恨不能立刻炸開,哪怕炸成碎片、化為齏粉!她淚眼朝天,想要怒吼,想要大罵,一開口,如烈火噴湧,竟喊出了一句《竇娥冤》的唱詞: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喊罷,她伏地痛哭。 海潮聲裡夾雜著一片喊叫,使她的大哭戛然而止。她像受驚的小動物一般倏地跳起身,凝神諦聽,然後狠狠咬住嘴唇,一憋氣,硬把淚水咽回去。走出廟門,聽清也看清了,天福天祿正在招手喊師弟,叫多添些柴火,趕緊去幫忙,海裡還有人。 天壽跑到海邊的時候,雨完全停了,天色也越發地暗下來,只見天福和天祿都在海中,各拖著一個人朝海灘遊過來。上了海灘,就叫天壽幫著把兩個遇難的人頭低腳高、臉朝地面放好,然後各自抓住遇難人的腳使勁往上提,好讓他們把腹中的海水吐出來。兩個遇難的人都是大塊頭,不多一會兒天福天祿就都累得呼哧亂喘。天壽看看沒動靜,說:「怕不行了吧?」天祿說:「歇口氣再試試看,死馬當做活馬醫唄!」 又提了幾回,大量的水像小溪似的從他們口鼻中流出來之後,這兩人先後動了動,有一個還吹了口氣兒。哥兒仨很高興,動手把遇難者翻過身來,好躺得舒服一些。這一翻,天壽先就驚叫了一聲:「老天!是洋鬼子!」 天福天祿俯身細看,可不嘛,高鼻子深眼窩,淺顏色頭髮,濕淋淋的鬍子還拳曲著。哥兒仨全呆住了:竟救了兩個洋鬼子! 天福撓撓頭,說:「這可怎麼辦?」 天壽眉毛一擰,突然態度激烈地尖叫出聲:「扔回去!扔回海裡去!」見兩位師兄都望著自己,便生氣地說,「看我幹什麼?鴉片是他們賣的,廣州是他們打的,香港是他們占的,燒多少房子殺多少人!要不是他們,咱們能落到今兒這地步嗎?憑什麼救他們?就是救條狗也不救他們!」 天福沉穩地勸道:「還沒鬧清楚是什麼人呢,就是洋人也不一定是英夷;就是英夷也不一定就是來打仗的兵嘛!」 天祿笑道:「要是打仗那會兒,一顆夷人腦袋值二百兩銀子哩!如今講和了,懸賞也沒了,他倆死了不是白死嗎?……說真的,上天有好生之德,好不容易救上來,怎麼好又扔回去!」 天壽恨恨地說:「不扔回海裡也不再往高處搬,就擱這兒!看他們的運氣,漲潮之前能跑得了就活,不然就淹死活該!」 天福奇怪地看看天壽:「小師弟你這是怎麼了?從前你那麼軟的心腸……」 「我恨死他們了!」天壽跺腳喊道,聲音一時又嘶啞了,「無緣無故的,憑什麼要給我們這麼多罪受!」 兩個師兄默默對視,一時無言。後來天祿突然自語似的小聲說:「老天也不知怎麼安排的,咱們三弟不也是個洋人,也是個英夷嗎?……」 「可小三哥他絕不會來打天朝!」天壽一反平日的文靜,激憤地尖聲大叫,「絕不會來殺人放火占咱們的聽泉居!絕不會像那個穿紅軍服的英夷小混蛋……走!咱們走!別管他們!愛死愛活,隨便兒!走哇!快走哇!」 兩個師兄都是受過當朝名臣薰陶的,尤其是天福,親眼看到林大人在同英夷對抗最激烈的時候,對做正當生意的英商和其他夷商夷人仍是很大度很客氣。面對發怒的小師弟,實在有些進退兩難。不料那個臉上沒有鬍鬚的洋鬼子動動腦袋,嘴唇輕輕開合,不知想說什麼。三人一齊注視著他,他的聲音又大了一些,竟是十分清楚的中國話: 「請……救救我們……我們會……重重酬謝……重重酬謝……」 「他會說官話!」天福高興了,「小師弟,可見他不是來打天朝的鬼子兵。」 天壽也覺得驚異,緊追著問:「你是誰?他是誰?」 「我……是傳教士……他是商人……從澳門去香港……船翻了……」 這樣,天壽也就不再反對,哥兒仨一起動手,把傳教士和夷商都扶到破廟裡。溫暖的火和鮮美的食物,使這兩個夷人很快恢復了元氣。 那個穿著教士黑長袍的,面白無須,三十歲上下,一臉的溫文爾雅,能說一口十分流利的華語。另一個則有五十多歲,身材魁梧健壯,濃眉濃須濃發,深綠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顧盼間自有一份威嚴在,一看就知道決不會是個買賣瓷器鐘錶的小商人。他顯然不懂中國話,但他要向天福他們說什麼的時候,教士總是畢恭畢敬地傾聽,然後用中國話講出來。此刻,夷商莊重地說道: 「我們到中國很多年了,不常見到像你們這樣勇敢又俊美的年輕人!」 天福他們笑笑,聽著這樣的恭維,心裡自然是高興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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