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七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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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翻之前,天福天祿哥兒倆費了好大勁兒,總算把艙裡惟一的救命大葫蘆,牢牢地拴在從來不會水的天壽腰上,才松了口氣。他們倆自恃小時候在珠江裡練就的水性,並不慌張,但也只來得及互相叮囑了一句:「跟著葫蘆,朝岸上遊!」船就被巨浪擊碎。他倆各自抱著了一塊船板,在一片風聲雨聲驚呼尖叫的混亂中,隨著洶湧的浪頭沉浮掙扎了許久,才確信自己沒有淹死。 一道道閃電撕破濃濃黑雲覆蓋的海空,把海面照得雪亮,借著這片刻光明,天福發現葫蘆已經漂浮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他不管浪高風狂,硬著頭皮追著葫蘆遊。他們的約定太英明了,在離葫蘆不遠處,天福與天祿會合了。再奮力搏鬥片刻,他倆終於遊到葫蘆跟前,見小師弟竟然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摟著大葫蘆,還活著!天福天祿一高興,咧嘴要笑,一個大浪迎頭拍過來,都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又鹹又澀的海水。 天壽小臉煞白,白得泛青,渾身發抖,看來已經喝了一肚子海水,顯得非常疲憊,睜開眼可憐巴巴地看看兩位師兄,又閉了眼,像是再也無法支持。天福天祿商量,現在風急浪高雨又大,遊起來耗費力氣,又不知道岸在哪裡,不是白費勁?想想每次大風浪後,沉船的漂浮物多被打到岸邊,而且颶風再暴烈,很快就能過去,不如先省口氣,隨波逐流,等風小浪平了,再朝岸邊遊。 颶風還在狂吼,大雨還在傾注,他們在狂浪中上下顛簸摔打,頭昏腦漲。大浪激起的水花擊打在身上臉上,疼得如同刀割,天福和天祿把天壽夾在中間,三人緊緊地靠在一起,借著兩塊船板和一隻大葫蘆的幫助,努力抗拒覆沒的命運。 大病初愈的天祿,眼看著有些支撐不住了,好幾次船板從他手裡滑開,差點被迎頭壓過來的巨浪捲進海底。天福大聲喊著:「抓緊船板!別鬆勁!颶風就要過去啦……」天祿聽不清師兄說的什麼,但完全懂得他的意思,白著一張臉,對著天福點頭示意。 剛落水的時候,一直癡癡呆呆的天壽,突然長了一股子邪勁兒,拼命掙扎,掙扎到沒了力氣的時候,才發現巨大的葫蘆能讓自己不沉底,這才全力抱住了葫蘆,把腦袋擱在葫蘆腰上安全地喘氣。儘管狂風巨浪中受刑一樣的痛苦讓人難以忍受,疲憊不堪,但有兩位師兄的左右護持,自己畢竟吃的苦頭最少。生命受到的威脅一旦有所減緩,舊事便又兜上心來,自慚形穢、萬念俱灰的心緒便又攫住了這個脆弱又多愁善感的孩子。天壽斷然從腰間扯下系葫蘆的繩子,把它推給天祿。天祿不知是怎麼回事,趕緊伸一隻手接住。天壽透過水花看罷天福又看天祿,酸酸楚楚地喊了一聲:「師兄,多謝了……」說罷,猛然鬆開了扶著葫蘆腰的手,竟然沉了下去。 天福天祿大驚,趕緊伸手去抓,哪裡還抓得著! 天福把船板和葫蘆都推給天祿,喊道:「師弟你看住了,我去找他!」 天祿又推還給天福,說:「我水下功夫比你強,我去!」陡然間,天祿不知打哪兒激發出十倍的氣力、百倍的精神,深深地吸了口氣,一個猛子直紮下去。想不到不多會兒就碰到了海底,而且,海面上驚濤駭浪,海底下倒不怎麼動盪。沒費多大工夫,天祿就看到了在海水裡漂浮的天壽。他趕上去,一把揪住天壽的辮子,用力一蹬海底,兩人一起冒出海面,離天福和大葫蘆不過十來丈遠。 他們會合在一起的時候,風小了,浪也平息了一些,天福天祿一起動手,把天壽重新拴在大葫蘆上,又壓天壽的肚子,讓天壽把海水吐出來。 「師兄……這下面到海底只有……三人多深,看樣子離岸……不遠……」天祿上氣不接下氣,累得手腳都在哆嗦,但很興奮。 「真的?」天福也很高興,「眼看著颶風也要過去了,等小師弟醒過來咱們就得想法找岸了。可這四望無際的,往哪兒遊呢?」 天祿想了想:「這颶風是……從東邊刮來的,船老大說要往岸邊靠……也是頂著風行船……咱們也……頂著風遊吧……」 他們就這樣頂風游著,遊著,竟然真的看到了陸地的青灰色的影子!從那一刻起,他們就拋開了船板,帶著天壽和葫蘆,奮力朝青灰色遊過去。當他們的腳碰到軟軟的沙地的一刹那,最後一點力氣也已用盡,一起倒在海灘上,任半截身子還在海水中泡著經受海浪的拍打,任雨水瓢潑似的往下澆,再也不肯動一動了。 颶風雖已停息,雨卻沒有停,甚至下得更大了。 天色昏暗,不知是因為烏雲低壓、雨下個不停,還是因為時近黃昏。無論這個海邊的小廟如何破敗,廟中海神泥像如何面目猙獰和荒誕不經,廟廊下總是一個可以避雨的地方。他們利用香爐灰中僥倖存著的一點火星、破爛得不能再破爛的半扇門板和只剩三條腿的供桌,生起了一堆紅彤彤的火。這火,給了從險惡的大海咆哮中九死一生的兄弟們無限溫暖,他們的衣服漸漸幹了,他們的臉色漸漸像活人的樣兒了。天福看到天壽的小臉被火一烤,竟又透出紅潤,放心地長出一口氣,說: 「我去幫幫天祿……沒想到他本事竟越發大了!真是多虧了他呀!」 「我也去。」天壽立刻站起身。 「不用了。這火堆也得有人看著。」天福說著,離開火邊,出廟門朝不遠的海邊跑去。雨還在下,但小得多了。 連天福天壽都不知道天祿對海這麼熟識。 他們三個像死屍那樣躺在海灘上淋雨的時候,是天祿最先醒過來的。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爬到海邊的礁石上,用手摳、用石頭砸,吞吃了許多夾在殼裡的海蠣子,又從石頭底下礁岩縫中摸小螃蟹,生吃活嚼下去十幾二十只,有了勁兒,趕緊把天福和天壽一個一個地背到更安全的高處,放在雨淋不到的岩洞裡,這才跑出去尋找附近的漁村或是人家。雨太大,看不遠,只找到了這個中用不中看的破廟。他找到了火種,生起了火堆,把陸續醒過來的師兄師弟攙到了這裡,就又下海了。再回來的時候,他大呼小叫,又笑又嚷,用長衫兜了一大包從海裡摸來的大個兒海螺和海蟹,放在火上連燒帶烤,讓弟兄三個吃到了一輩子也沒吃過的那麼好吃的海鮮。 命活過來了,不挨雨淋、不冷不餓了,等到風定雨過天晴,總能找到人家、找到船,就能回家了。天祿看天壽大口大口地吃著鮮美筋道的海螺肉,海螺黃和油抹了滿臉滿手,忍不住打趣道: 「要是那會兒我揪不住你那辮子,這麼好的海螺肉給誰吃去?」 天壽臉一紅,瞪了天祿一眼,像要生氣,又低了頭,陰鬱地笑笑:「我都死過一回了,這程子你愛說什麼說什麼吧!」 天福也笑問道:「你那會兒倒是為什麼呀?支撐不住了嗎?」 「對,就是支撐不住,也別連累你們呀!死了拉倒,省得惹人嫌棄!」天壽說得很隨意,很輕鬆,臉上也是半真半假、似笑非笑的樣子。 「真是胡說八道!」天祿「呸」了一聲說,「就不想師兄和我,也該想想師傅啊!他老人家還等著你回家呢……好了好了,不說這個啦!我再去摸點兒好吃的,今兒晚上怕是要在這兒過夜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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