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六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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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大人走了以後,胡昭華隔著書房門窗,喝住了拼命敲門的兩個兄弟,說天大的事明天再說,我不尋死,就想安安靜靜地待會子,誰也別來打攪。老太太大太太姨太太,所有童僕侍婢,一個都不許進我這書房院門!當大家就要退出的時候,大爺又吩咐備宴一席、酒一壇,王師爺送進。就這樣,從中午起,胡昭華要王師爺陪著,喝酒喝了兩個時辰。 王師爺不住地勸他少喝。胡昭華卻冷笑著說:「酒入愁腸人易醉是吧?我偏不,越喝越醒,越愁越不醉!你看我,像是要醉的樣子嗎?」 確實不像。人家都是越喝臉越紅,他卻是越喝臉越白,從象牙白變成蒼白,又變成慘白,白得發青,更顯得雙眉漆黑、眸子烏亮,竟使他罕有地帶出一種陰鬱男人的強悍。 屋裡開始發暗,王師爺探頭看著窗外,說:「又是滿天烏雲,要不就是時辰晚了,大爺你就別喝啦……身子要緊,胡家還得靠你支撐哪!」 胡昭華一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銀庫掏空了,十三行街的房子毀了,貨棧燒成灰了,我這敗家子還有臉見祖宗?明天就向二弟三弟交帳,讓賢……」 「可別,可別,」王師爺半真半假地笑道,「您要真撂了挑子,在下可就沒地方混這口飯吃了。」 「哈,天涯何處無芳草?只看緣分了。」 「你得往開裡想,眼下這事又不能怪你,朝廷和官府……」 胡昭華手一揮,止住他:「你不用說了,如今我算是清楚了:什麼行總!什麼首富!不管有四海三江的買賣有百萬千萬的家私,不管怎麼忠心耿耿出生入死替朝廷辦事為官府分憂,在朝廷和官府眼裡,我不過是一條狗!一條肥狗!聽明白了嗎?……想踢就踢,想打就打,想剝皮就使刀割,想吃肉就架火燒……我還得朝著大人老爺們搖尾巴賠笑臉,說踢得好打得妙!割得痛快燒得香,小民謝恩了謝恩了!哈哈哈哈……」 胡昭華狂笑,眼淚都笑出來了,連著喝了三杯酒,抹了抹眼角,沉默了許久,傷心地說:「論理,朝廷特許十三行做最賺錢的洋商買賣,是天恩,報效朝廷也是應當的。可這麼多年,胡家報效得還少嗎?這回偏火上澆油、釜底抽薪,心太黑下手也太狠了……我呀,真是十足的大傻瓜!我幹什麼一次兩次三次地從中調停?一看朝廷支持不住就趕緊地張羅著講和?我費了大勁促成和局,倒把自己和得個傾家蕩產!我圖的什麼呀?……就讓夷人把官兵打敗打垮,一直打進廣州,讓朝廷那些個欽差總督巡撫提督知府一個個全都殺的殺、流的流、革職查辦的革職查辦,不也礙我不著嗎?胡家不也絲毫無損嗎?我這是何苦來呢?……」 王師爺見胡昭華眼裡閃著亮亮的凶光,不由得背上躥過一道冷戰。可這位公子爺卻轉而長歎,搖搖頭,說:「大戰一開,玉石俱焚,無論勝敗,無論誰有理誰沒理,受苦受難的還是無辜百姓啊!他們終究是我的父老鄉親,我終究是天朝人吧?……」 王師爺趕緊順著他的話說:「是啊是啊,您實在是兩難哪,一邊是父母之邦,一邊是貿易夥伴、生意場上的朋友,兩邊您都想維護,力主和議最是高招兒嘛!」 「可兩邊我都得罪了!這邊罵我漢奸,那邊罵我出賣朋友,我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哪怕落點兒好處呢,偏又竹籃打水一場空,賠了個精光!這不是遭瘟嗎?是我上輩子作孽?是我此生大奸大惡得的現世報?……」 「可別這麼說,胡爺!胡家從來有好善樂施的美名,當年捐銀修海堤造福一方,所有賑災濟貧、救助鰥寡慈善之行,胡家都是頭一份,這,有目共睹哇!」 胡昭華好像沒聽到王師爺的勸解,依著他的思路掰著手指頭算: 「商家以賺錢贏利為生是天經地義,不能算是我作孽吧?美食華屋是先人的餘蔭也不是我作孽吧?就算這好男惡女顛倒陰陽,老天生成的性情,要說起來該是老天作孽,可怪得著我?就算我好男色有錯,我也從未用強,講的是兩相情願,同歡同樂,這也算作孽不成?……」 王師爺笑著勸道:「胡爺不必這麼吾日三省吾身了,你這番雖遭挫折,日後自有起複之期,況且你生來錦衣玉食,已經享遍人間福分了……」 胡昭華一愣,隨即仰頭大笑,笑得分外張狂,邊笑邊說:「是啊是啊,人家享用得到的我都有,人家享用不到的我也有,吃穿住用,敢說比不上皇家也比得過宰相!我還有什麼不足?就算我立馬一命嗚呼,我還有什麼憾事不成?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他的笑隨著一聲比一聲低沉的「沒有了」而完全消失,後來竟手持酒杯,眼望虛空,呆住在那兒。 王師爺偷眼看著他,悄聲一笑,說:「我猜你還有一樁憾事——韻蘭,可對?」 胡昭華瞥了他一眼,默默舉杯把酒喝幹。 「我看得出,你是真的最喜歡韻蘭,下了好大本錢,費了許多心血,竟不能換來心許,我要是你,早下手了……」 胡昭華又沉默片刻,說:「你是說我不敢下手?……連我自己也不大明白……當初或許是因有天福怕著林欽差,後來又因有天祿怕著琦侯爺,等這二位欽差大人都革職了,我又念著多年的忘年交,不捨得糟踐那一份真情了……這也是韻蘭的可貴之處了。」 「還是那句老話:越得不到手的越捨不得!」 「也許吧……如今,胡家一敗塗地,家班怕是再也養不起了,憾事就憾事吧,誰一輩子還不留點子遺憾……喝酒喝酒,為這點遺憾,也該陪我幹了這一杯!」胡昭華說著,拿手中的高腳玻璃杯用力跟王師爺的杯子一撞,兩個杯子一起碎了,清脆的聲音十分好聽,酒也灑了一身一地,兩人同聲大笑。 「胡爺,王師爺!」 熟悉的聲音很輕悄,卻不啻一個炸雷。笑聲戛然而止,兩人一起回頭,胡昭華直跳起來,帶倒了凳子,碰動了桌子,滿桌杯盤碟碗丁當亂響。他做夢也想不到,他引以為憾、得不到手的韻蘭——天壽柳搖金,就站在面前! 天壽衣裳頭髮都濕漉漉的,臉上也滴著水,鼻尖耳朵都紅了,怯生生地站在那裡,眸子閃閃,一眨不眨地盯著胡昭華看。 胡昭華直撲過去,伸手扶住天壽的雙肩,像要證實這不是個幻影:「韻蘭!真的是你?……你居然此時從天而降?……真的,真的是你……」他目光在天壽臉上流轉,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王師爺笑笑,說:「下雨了?我們怎麼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到廂房去瞧瞧。」他說著推門而出。風聲、雨聲和隱隱的悶雷聲從門縫送進來,但屋裡的兩個人全然沒有聽見。 兩人只是對視著,默默無言,目光是交流的惟一窗口。 後來胡昭華掏出手帕,細心地為天壽擦去頭髮和臉上的水滴,醉心地輕聲讚歎說:「真個是吹彈得破喲……」 「我……」天壽欲言又止,面紅過耳,心跳如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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