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六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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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壽和雨香都不服,可又說不過程師傅,只好悶頭喝粥。 阿六慌裡慌張跑進來:「快去看!官府到胡宅搬銀子啦!」 大家放下碗筷跑出大門。從大門臺階上就能清楚地看到,胡宅大門外停的是知府大人的官轎和儀從,上百員穿著號衣的差役在胡宅大門口出出進進,用長杠抬出一個個沉重的箱子,裝車運到江邊上船。從門口到江邊的短短路程上,還站了許多帶刀背槍的兵丁,顯見運的就是胡昭華被迫捐出的銀子了。 從早飯後一直運到太陽當空,胡宅那邊隱隱傳來女人的哭聲,遠遠聽來,分外淒慘。雨香的小師弟從開始就在地上畫正字,算計抬走了多少箱銀子。大家看到胡昭華出門跪送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抬手要他起來,仿佛還說了些鼓勵的話;等知府大人的車轎儀從都上了船,胡昭華才轉身回去,離得太遠,也就看不清他的表情。雨香的小師弟正在那裡算總數,後面有的地方畫亂了,但他還是非常驚奇地說: 「差不多抬走五百個箱子哩!我的老天爺,這得多少銀子呀!」 大家面面相覷,誰也算不清。 程師傅歎道:「就算一箱裝四十個五十兩元寶,這一下子也刮走了上百萬的銀子呀!好不心狠手辣……看來,咱們這胡家班維持不了啦,各自尋思著另謀生路吧……」 大家沉著臉,都心裡打鼓,可誰也不做聲。 回到院裡不一會兒,胡宅那邊廚房裡打下手的小廝來找阿六,說是官府把胡家銀庫搬空了,共是一百一十萬兩。老太太氣暈過去,幾房太太姨太太都在那裡抱頭痛哭,胡大爺把自己個兒鎖在書房裡,不吃不喝不見人,誰叫也不理。二爺三爺怕他出事,正想法兒呢! 這消息更叫大家沮喪,話都懶得多說,午飯也吃得沒情緒,天壽乾脆把他和天祿的飯端回屋裡去了。 飯後,雨香到花園玩,從山石間看到天壽獨個兒待在那幾棵梔子花旁邊,像是在看花,仔細瞧瞧又不對勁兒。 他顯得很不安,一會兒站一會兒坐,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又愣愣地像是木雕泥塑的一樣,一會兒笑笑,一會兒又緊皺雙眉不住搖頭。他采了兩朵白白的梔子花,放在鼻尖聞了又聞,可一跺腳又把花兒扔得老遠……他這是怎麼啦?雨香一向佩服並且喜歡天壽,趕忙走了過去。 天壽坐著石凳,全身都趴在石桌上,臉埋在臂彎裡。雨香從背後輕拍天壽一下:「天壽哥,你又不舒服了?還是回屋歇……」他的後半句話驚得咽了下去,因為天壽一抬頭,他便噤住了:通紅通紅的面孔,眼睛裡包著滿滿的淚水,白白的小牙使勁咬著嘴唇,咬得都沁出血來了。他竟猛地把雨香的手一把抓住,抓得很緊很緊。這從未有過的舉動,加上他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表情,真把雨香嚇了一跳。 「天壽哥,你這是怎麼啦?」 天壽還是抓著雨香的手不放,神情十分激越,眉尖不住聳動,以致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終於,他長長地吸了口氣,盯著雨香,輕聲地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對不對?」 「對啊!師傅和戲文上都是這麼說的。」 「知恩不報,豬狗不如,對吧?」 「那是當然!」 天壽眼睛一閉,大顆淚珠啪嗒啪嗒滾落下來。 雨香驚異地看著,試探地問:「莫非……胡大爺?……」 沉默中,天壽睜開眼睛,那雙叫雨香羡慕愛慕的丹鳳眼蒙著淚霧,亮晶晶的有如晨星,光芒閃爍,極不穩定。雨香竟看得心慌,不敢久視。 「雨香,你信命嗎?」天壽突然輕聲問。 「命?……我不知道。」雨香茫然回答,又反問,「那,你信嗎?」 「我……原本信的。可今兒個,想試試看……」 「試……什麼?」 「不認命成不成!」 天壽俊美的面容,因煥發著激情,格外光彩奪目。雨香不解地望著他,既迷惑又不知所措。正是這孩子天真稚氣的疑問表情,激發了天壽,他眼睛裡陡然亮起一片熾烈的火光,猛地打開閉鎖已久的閘門,從不對人說的話滔滔不絕,傾瀉而出: 「……自小兒我就知道,我命犯孤鸞,惟有獨身才能一世平安。可現如今……這麼多年,他對我真情一片,始終不改;我感激在心,對他又何嘗不愛?就與他終生相守,就破了柳門的規矩,有什麼不成?這是兩相情願情投意合,不是賣身也不與旁人相干,有什麼不成?……我又不能為柳家接續香煙,傳宗接代!我……」 天壽突然截住話頭,看看驚呆了的小雨香,不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從亢奮、迷亂和矛盾中醒悟,發現自己太失態,後悔說得太多太直,於是伸手撫摸著雨香的肩頭,強笑著說:「瞧我,都胡說八道些什麼!你千萬別跟人學舌去,不然我可沒臉見人啦……」 雨香的小臉一時也紅了,長長的睫毛直忽閃,興奮地連忙說:「你這麼信得過我,對我說心裡話,我,我……這麼多日子了,我雨香的為人你還不知道嗎?」 天壽的淚水又湧出來。他扯出手絹蒙臉片刻,再抬頭,仍垂著眼簾,說: 「胡大爺待我有大恩。如今逢著他遭難,該是我報答他的時候了……我師兄還睡著,等會兒要是醒了,你替我照看照看,他還有兩劑藥沒有煎……」 桌上杯盤狼藉,一壇酒已去了半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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