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五七


  琦侯爺竟哈哈哈哈地笑起來:「都說打,打!莫非以為真能打得過嗎?除了我琦善,他們誰從近處看過一眼英夷的大兵船?夷人那洋槍不用裝藥,一扣扳機三五十丈外百發百中,我們有嗎?他們的炮彈不是石球,一打數百丈遠,落地就能炸毀一大片,我們有嗎?……岳武穆的話,武將不怕死,文官不要錢。現如今是武將怕死又要錢,文官要錢又怕死,如何打得成?」

  「就算官兵不中用,天朝這麼多人,一百個打一個,一千個一萬個打一個還怕打不敗那小小的英夷!」

  「婦人之見,婦人之見啊!」琦侯爺的聲調已帶著很濃的酒意了,「聚眾的事犯朝廷大忌呀!打了英夷,再回頭打官兵打朝廷怎麼辦?……如今,惟有『和』是了結此局的出路,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只是我琦善……唉,可憐生前身後名啊……」

  「你……」小夫人極力抑制自己的傷感,安慰道,「放寬心些,或許能等到轉機也說不定。」

  琦侯爺的聲音裡竟帶著嗚咽:「煢煢孑立,形影相弔,一片孤忠,可以對天……自古以來,哪裡有議和大臣能夠青史留芳?可遺臭萬年,又有何顏面上對祖宗下對子孫啊……」

  小夫人仿佛也陪著落淚,唏噓許久,後來卻說起元宵節的《精忠記》,說起她聽來的關於天祿的「割地賠款」的臺詞。天祿天壽在薔薇花籬這邊面面相覷,雖然一直沒聽到琦侯爺的回答,但也知道必是凶多吉少。

  三天后,琦侯爺又到蛇形灣與英夷會議去了,管家才來問天祿的傷情,得知已經痊癒,便拿出二十兩銀子給天祿,說主人命辭退他,要他在主人回府前離開。天祿什麼也沒說,收拾東西就走人。他又住回到梨園會館,與天壽同租一套三間屋,直到今天。

  他和天壽不時談起那日他們在薔薇花籬下聽到的話,天壽覺得琦侯爺是活該,他心裡卻總是有點過不去。開始朝廷革他大學士職奪雙眼花翎的處分,天祿覺得還算公平,可後來的革職鎖拿押京審問並查抄家產,就太過分了。昔日的這位高高在上的主人一旦成為階下囚,天祿竟不知為什麼,覺得非去送行便問不過自己的良心。

  離得很遠,天祿就已看到那艘飄著「漢軍副都統英隆」長條旗的大船,琦侯爺將由這位副都統押往京師受審。船上來來往往許多官兵在忙碌地安置行李和柴米油鹽菜蔬等日用品,從碼頭上的歇腳亭到大船的踏板,三步一哨,也站滿了身穿號衣手持刀槍的兵丁。還不到起程時刻,天祿看到,身著藍衫、頸鎖鐵鍊的琦侯爺,在兩名營官的監視中,正坐在歇腳亭的石凳上等候。

  若是平日,押送犯官的場面怕不有成千上萬的人來看熱鬧,可這些天廣州人心浮動,大多惶惶不可終日,沒了看熱鬧的心腸,碼頭上只有數十閑漢聚集著,在那裡指手畫腳議論紛紛,不時也有人朝琦侯爺這邊吐幾口唾沫,罵上幾聲。

  從閑漢間穿過,走近帶鎖鏈的琦侯爺,也需要勇氣。天祿咬咬牙,昂然而進,大聲對持刀來攔阻的兵丁說:「我是琦侯爺的家人,來給他送行。」

  人群轟的一聲,數十雙眼睛一起盯向天祿,兵丁也奇怪地看看他,轉身去向營官稟告。

  他很快被帶到亭中。只見琦侯爺直挺挺地坐著,雙手放在膝頭,雙目緊閉,一向紅潤潤的面色變得灰白,眼窩也深深地陷了下去。天祿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上前單腿跪倒打個千兒,輕聲說:「給侯爺請安。」

  琦侯爺睜眼,看看天祿,沒有做聲。

  天祿又說:「小的來送送侯爺。」

  琦侯爺苦笑著,歎道:「偌大廣州,萬千子民,竟只有一個被我逐出府門的僕從來送行,真是難得了。」

  天祿拿出一個包袱:「小的沒有多少進項,只湊了四十兩銀子,給侯爺路上買酒;這是侯爺一時也少不得的京師香片茶,恐怕這一路無處買去,給侯爺帶了一斤路上喝。」

  琦侯爺只望著天祿,說不出話。營官卻不肯接包袱,說這事須報英都統知道。正好船上人招呼他們準備起程,琦侯爺一站,身體搖晃,差點又跌坐下去,天祿連忙扶住,營官也沒干涉,便由著他扶犯官下船。

  一邊走,琦侯爺一邊告訴天祿,鮑鵬也在押,一同進京,但他是囚犯,只能關在囚艙。府中管家人等在他被鎖拿後便一哄而散,小夫人已被收監,請天祿得空代他去探看探看……

  天祿陪琦侯爺站在船頭,等候營官上頂艙稟告英都統,忽見一艘劃得很快的客船駛近後立刻減速,竟朝這艘押解犯官的船靠過來。一看那船頭站著的人,天祿吃了一驚,不由得叫出了聲:「林大人!」琦侯爺痛苦地閉了眼,臉上一陣紅潮過後愈加蒼白了。

  艙頂的英都統卻大聲喊叫起來:「哎呀,是林大人大駕光臨嗎?快!快!快搭踏板,標下去接林大人!」說著咚咚地蹬著木梯趕過去迎接,從舷梯口把林大人直攙到這邊船上。得知林大人專程趕來為琦侯爺送行,英都統嗟歎不已,陪著一同走到了船頭。林大人背後的隨從中,有天福在。天福也看見了天祿,兩人遠遠地點點頭。

  「靜老,」林大人對琦侯爺拱手致意,以琦侯爺的表字靜庵相稱,表明他們多年共事的特殊關係,「不料事情決裂如此,廣州夷務之煩難可稱是天下之最了。此去京師路途遙遠,千萬保重。」

  琦侯爺已冷靜下來,唇邊竟帶了幾分笑意,說:「我這人做事莽撞,仕途上屢經蹭蹬,因革職而勞少穆兄送我,只怕這已是第三次了吧?」

  天祿突然心裡一動,看著眼前這兩位被革職的大臣,極力要想起一些遙遠而又模糊的往事。

  林大人也笑了笑,說:「靜老莫忘了,在下也是『待罪』之身。」

  琦侯爺突然激動起來:「你我怎麼能一樣……你我都是忠心耿耿為朝廷辦事,落得這般模樣。你呢,縱然再革職乃至監禁、流放,也會青史留芳,百代頌揚;可我,就算能過了眼下這道坎兒,就算日後還能起複、升遷再入閣,哪怕位列三公,也逃不脫今生後世的駡名啦!」嘩啦啦一陣鐵鍊響,他雙手捂住臉,又不願被人看做哭泣,便上下摩挲著面頰,似在提神。

  林大人看著他,沉重地說:「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你要在講和這一棵樹上吊死!」

  琦侯爺搖搖頭:「這些事說也無益。你我都得聽皇上的調遣,對不對?……但香港之事,確是少穆兄攛掇廣撫怡良上奏(道光二十年臘月十五,琦善與義律議定《川鼻草約》,未經中國朝廷批准,英方就發表聲明,稱其對香港島擁有主權,並於次年正月初十前後佔領香港。林則徐說服當時的廣東巡撫怡良,將此消息奏報朝廷,導致琦善的革職和朝廷對英開戰。),所以朝廷對我才有鎖拿押京查抄家產的諭旨,沒錯吧?今日來相送,是要瞧我好看吧?」

  林大人朗朗地笑了,說:「來送靜老,乃是私誼;勸怡良上奏,乃是公心。議和及割地賠款諸事,你原不該瞞著所有的人獨自行事。」

  琦侯爺長歎一聲,說:「好,我領你的情,多謝你相送了。」

  林大人將帶來的銀兩食品藥物等一一交代給英都統,囑他一路對年事已高的犯官多加照顧。天福趕緊靠過來問天祿:「有天壽的消息嗎?」天祿搖頭,天福緊皺著眉頭小聲說:「真急人,這可怎麼辦?」天祿說:「會不會去了澳門?」天福想想,說實在沒法子不如去巡捕處報案,還千萬不能叫師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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