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五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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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也嘻嘻笑著說:「你還不知道?又下來一道聖旨,說這琦侯爺因擅自割讓香港和擅准通商之罪,立即革職鎖拿,押解進京受審,家產查抄入官,明兒就要起解了!鮑鵬那小子也鎖拿問罪,八成不得活了,看他還狂不狂……」 天祿不等管家再說什麼,扭頭就走,心裡亂紛紛的。 本來,在這之前,天祿已經被琦侯爺逐出府門了。按說他與琦侯爺之間也談不上主僕之義。但在天祿心裡,對這位曾經敢作敢為、屢闖亂子又屢有功績的不可一世的朝廷重臣,有一份十分複雜的感情。 他是因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隨鮑鵬來到府中的。琦侯爺來廣州後與英夷打交道,就靠的鮑鵬,很是信賴;天祿也就跟著沾光,給分派到外書房當差,既輕鬆自在,又能隨意出入府門,還時常因人請托得不少外快。天祿對這些錢物雖然來者不拒,但也從不刻意鑽營貪求。這也跟他對琦侯爺的看法一致,他不是那種搜刮錢財永無饜足的貪官,但官場上盛行的如炭敬冰敬節敬(炭敬冰敬節敬:當時官場中的一種賄賂行為。給人送錢,加一個好聽的字眼,叫做什麼敬或儀,冬天送錢叫炭敬,夏天送錢叫冰敬,年節送錢叫節敬,還有喜敬、妝敬、門敬、陪敬、菲敬等等名目,總稱別敬,又叫別儀。)等等,大家都收他也收,不然他無法維持他的貴胄身份和朝廷大臣的體面。他當然沒有林大人的操守,但林大人是當世難得的數一數二的清官,琦侯爺沒法比,也不必比。 琦侯爺待下人很嚴厲,府中有鞭刑笞刑對付出錯的婢僕,下人也極少看到過主人的笑臉。但天祿例外。有兩次,琦侯爺來到外書房,要天祿吹笛陪他拍曲子(拍曲子:戲曲名詞。昆劇授課時,師生圍桌而坐,教師在桌上拍著板眼唱曲,學生跟著拍唱,稱為「拍曲子」。後引申為所有拍著板眼清唱昆曲,都稱拍曲子。)。他最喜歡的竟是《單刀會》裡關羽的那段《駐馬聽》,他唱來很是入戲,尤其最後一句:「這端的是二十年前流不盡的英雄血……」高亢跌宕,餘音繚繞,頗為慷慨激昂。無論是誰,在唱曲子的時候,脾氣和心情都會很好。所以府裡的人們都認為主人對天祿另眼看待。天祿當然也有幾分知遇之感。 不管琦侯爺怎麼官高爵顯,出入煊赫,僕從如雲,但天祿卻看得出這位欽差大人總是愁緒滿懷,而且十分孤獨。以他充沛的精力、敢作敢為的性子和不拘一格的作風,恐怕也難以完成皇上交辦的與英夷講和的使命。這使得天祿在恨他對英夷一味遷就步步退讓之餘,又對他懷了好些同情。 天祿終於因演戲嘲諷事發,被琦侯爺逐出府門。他理應反目成仇才對,但每每想起被逐前那日的所見所聞,他又著實可憐舊主人。 那日演《精忠記》受傷,天祿由封四爺送回府中,管家和鮑鵬等人都來看望,慰問了幾句。沒想到當晚琦侯爺也來到外書房小院,第一次走進了天祿所住的耳房,先對房間的整潔和品位誇獎了一番,隨後,仿佛不經意地隨口問道: 「你去票戲(票戲:戲曲術語。相傳清初八旗子弟憑清廷所發『龍票』,赴各地演唱子弟書,從事宣傳,不取報酬;後來便把不取報酬的業餘演員稱為『票友』,票友的同人組織稱為『票房』,票友演出稱為『票戲』。)也不是一次了,怎麼會挨打呢?」 天祿說,這次演的是《精忠記》,看客情不自禁。 琦侯爺臉上有些不大自在,說:「《精忠記》裡並沒有你可演的角色。」 天祿說,班子裡大淨病了,我臨時串演秦檜。 琦侯爺臉色越加難看,又在努力壓制,冷笑道:「莫非秦檜演得過於出色,才激起看客的忠義之心?」 天祿垂了頭沒有做聲。 這時他聽到主人聲音發顫地又問:「他們是不是知道你是我府中人,才……」天祿趕忙抬頭,想要否認,這一瞬間,他看到了琦侯爺眼睛裡極其複雜的表情:痛苦、悲愴、憤懣、無奈、懷疑等等,那如同受傷猛獸一樣的絕望光芒,是他永遠無法忘卻的。 次日,便有廣州士人絡繹不絕地來為香港請願,那情景竟如天祿初來廣州時所見百姓往林大人處送頌牌、萬民傘那樣的攀轅一般熱烈。不同的是請願者的情:對林大人是一片敬重愛戴,對琦侯爺卻是滿腔怨憤。 接待來人就在外書房,在耳房養傷的天祿聽得清清楚楚。他當然同情請願的一方,但又不得不承認,琦侯爺自有他的道理。聽著他精力充沛、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地把請願者對他的指責一一駁回,天祿不由得感歎:誰都有理,誰都沒有不是,那弄成眼下這種局面,該怪誰? 琦侯爺在論爭中始終堅持不懈:他作為欽差來廣州就是要議和,要停止戰爭;割香港是英夷提出的停戰條件之一,他只是代英夷將這些條件奏明朝廷,請朝廷定奪,他口頭應允只是緩兵之計,並未在條約上簽字蓋印。那理直氣壯,甚至有點不可一世的氣概,來請願的人駁他不倒,也拿他無可奈何。 傍晚,耳房裡悶得待不住,前來探望的天壽攙扶著天祿到後花園透氣。不料隔著薔薇花籬,只見琦侯爺和他的小夫人竟在垂紅亭小飲。天祿天壽不敢出聲,便又聽到了他們的交談。 這位小夫人,都說是琦侯爺來廣州途中買來的良家女子,但天祿憑直感確信,她必定是風塵中人,一位身價不低的名妓。朝廷有明令:官員狎妓或納妓都要受嚴懲甚至革職。儘管玩了花招兒,可琦侯爺竟敢娶她,令天祿佩服。 在小夫人面前,琦侯爺維持了整整一天的豪氣沒有了,喝了很多酒,不住地唉聲歎氣,說:「原以為革了少穆的職、平平英夷的氣,再賠上一筆銀子,也就把事了了。誰知英夷胃口這麼大,條款一項比一項苛刻!不答應吧,他們輕而易舉就能攻打廣州,我這欽差豈不就是飯桶?一旦城破,項上首級難保哇!答應吧,朝廷內外必然大嘩,皇上也饒不了我!」 小夫人說:「你也該找本地官員商議商議。」 琦侯爺歎道:「廣州這地方,漢奸太多,這些要事決不可洩露出去,所以我只敢用直隸帶來的白含章張殿元。再說,廣州繳煙,虎門銷煙,光彩都被少穆得去,我這個來講和的還不照例要被人厭憎?今天這一整天不就是明證?」 小夫人也歎息:「看你夾在朝廷、英夷、廣州官場和士民百姓中間,哪裡還有縫子可鑽?真要給壓扁擠碎了。」 琦侯爺又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陣酒,說:「大角沙角炮臺一失陷,我就知道大事不好,朝野上下明槍暗箭都會朝我身上紮,替罪羊當定了……」 小夫人這回接得很快:「既然如此,還不如就奏明朝廷,調兵來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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