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五八


  遠處開來一艘巨大的插滿各色龍旗的大船,兩排數十名穿號衣的水手整齊一致地劃著槳,使這華麗的艨艟巨艦走得飛快,槳聲、水聲和著一陣陣長號喇叭、細樂吹打;大船前方兩艘開道小船,開道鑼聲,飛虎旗迎風飄揚。一看這旗號,眾人都有些驚異,因為這是新任欽差、眼下全管廣州剿夷事務的參贊大臣楊芳老將軍的座船。他難道也來為琦侯爺送行?

  華麗的大船真的靠了過來,新任欽差大臣真的登上了押送犯官的船,與前兩任已經革職的欽差大臣拱手為禮。天福天祿和周圍所有稍微瞭解內情的人,看著這三欽差相會的場面,都無端地覺得心驚膽寒,喘不過氣來。頂翎涼帽、補褂繡袍、朝珠朝靴、白須白髮的老將軍,面對布衣青鞋的林大人,面對頸上鎖著鐵鍊的琦侯爺,思緒不亂嗎?心裡不發顫嗎?……

  廣州是個什麼地方啊!夷務怎麼如此繁難可怕?在這裡還要跌倒多少欽差大臣才算完?……天祿只覺得背上滾過一個個寒戰,皮膚起栗,以至垂了眼不敢再看。

  楊老將軍倒是一派武人的豪爽,對倒黴的前任欽差說了好些安慰的話,要他多多保重,祝他一路平安。這些套話都從天祿耳邊滑過消失了,只有一句話八個字,一下子就進天祿的耳鼓,使他不住地回味,甚至心慌意亂。他想這會不會就是所謂的讖語?……楊老將軍說的是:塞翁失馬,安知禍福!刹那間,他腦海裡仿佛劃過一道閃電,剛才他極力回憶而又無論如何想不起來的事,突然明白如鏡。

  這邊,楊芳又對林大人說,接到靖逆將軍奕山、另一位參贊大臣隆文和新任兩廣總督祁三人共署的來信,他們這兩日將抵達廣州,誠請林大人逆流相迎於途中,他們將一同來林大人船上共商軍務。由此看來,楊老將軍送行是輔,特邀林大人是主,琦侯爺苦笑著退後幾步,倚在了船舷欄杆邊。

  天祿上前,輕聲地問:「侯爺可還記得,大約十年前,您在前門外一所臨街茶樓上請人測過字?」

  琦侯爺目光迷茫,搖搖頭。

  「那日正逢午門獻俘大典,這位楊老將軍正在凱旋大軍中。」

  琦侯爺似是而非,還在想。

  「您同少穆先生先後測同一個字,因果之因。您將一把摺扇拍在了因字正中,便成了困字之形……」

  「不錯,有這事。那測字先生因而說我將屢屢受困,升沉無常。哈,不料果真應了他的鐵口!」

  「不不!當時因你扇長於字,使困字上下出頭,測字先生說你雖然屢屢受困,卻每次受困皆能出頭,所以能得善終。還記得吧?……」

  琦侯爺驚疑不定:「你?你怎麼會知道?」

  「那測字先生正是小人的師傅,小人當日不過十歲,就站在旁邊……侯爺,你定有出頭之日,就請放寬心吧!」

  押送琦侯爺的船終於起程了。楊芳邀林大人到自己船上吃茶,說還有一件要事請教。這邊天福也拉著天祿隨同過船,商量找不著天壽怎麼辦。

  中艙裡主客坐定,獻茶才罷,楊老將軍便開門見山,先通報眼下十分危急的軍情:虎門烏湧之戰後,英夷闖入紅山河屢屢測量河道,似要繼續進攻,而靖逆將軍和隆參贊、祁總督尚在途中,各路參戰大軍尚未到達,種種戰守準備都得從頭做起,一旦英夷攻城,豈不要束手就擒?

  立在艙外侍候的天福和天祿互相看了一眼,心弦頓時繃緊了。

  楊芳放低了聲音,說:「如今有個機會,或能贏得備戰時間,但恐朝廷怪罪。特地請教林大人。」

  林大人說:「莫非掛免戰牌?」

  楊芳點頭,說事有湊巧,行商胡昭華方才途中緊急叩轅,說花旗國(花旗國:其時對美國的俗稱。)領事建議雙方休戰,恢復貿易。英夷商船也急於做完今年的茶葉生意,因他們國中的茶葉已經告罄,不能再等。

  林大人想了想,說:「這也不失為緩兵之計。胡昭華在哪裡?何不傳來細問?」

  楊芳說:「我原要他親口說明的,就令他的船跟在後面,這就著人去叫。」

  果然,欽差的大船後面跟著一艘十分華麗且帶著幾分洋氣的遊船,天福天祿都認得這是胡家主人的雙層座船。天祿心裡一動,拉著天福跟在去傳胡昭華的聽差身後,眼看著胡家遊船的纜繩拴在了大船後樁上,眼看身著六品官服的胡昭華低著頭,恭恭敬敬、誠惶誠恐地跟著聽差去拜見欽差大人,之後,天祿一步就踏上了胡家遊船。

  天福正要阻止,天祿伸手一把將他也拉了過來。遊船上的家丁見他們從欽差大人的座船上過來,都不敢攔。天福一邊跟著走一邊不住地說:「你是怎麼啦,要幹嗎?別捅婁子……」天祿一直沖上樓,這才猛地站定:四個發青眉黑、明眸皓齒的少年正圍著一張雕漆圓桌玩升官圖。聽得樓梯響,四個全都朝樓梯口望,便異口同聲地喊道:「天祿……」

  天福跟著上來了,一看,歎口氣說:「師弟,你怎麼在這裡!好歹說一聲啊!我跟你二師兄的腿都快跑斷了,真真急死人啦……」

  那四個少年,正是冷香、浣香、雨香和天壽。

  天祿直逼到天壽跟前,臉都氣白了,下巴突出,黑眉豎起,眉間那道立紋忽隱忽現,瞪著眼睛吼道:「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動不動使性子,什麼臭脾氣……」

  天壽臉一紅,偏偏仰著頭,睜大了眼睛跟天祿對視著,一句話不說。

  天祿見他這樣,越發生氣:「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外面亂得一塌糊塗,你就不要命啦?叫我們怎麼跟師傅交代?害我們找得多苦?……」

  天壽頑強地挺著,說:「找我幹嗎?你們不要我……我自己走就是了。嫌我不好,還有人不嫌我呢……」

  天福走來,撫著小師弟的肩膀:「別生氣,別生氣了……算我們不好,想得不周到還不行嗎?」他彎下腰,在天壽耳邊小聲說,「我們說好了,這回定親的事就作罷,什麼時候你說親了,咱哥兒仨再一塊兒定親一塊兒完娶,這總成了吧?」

  天壽一愣,看看大師兄又看看二師兄,雖然不出聲,眼睛卻在問:「真的?」

  天福天祿互相看一眼,感到彼此都在心裡苦笑,但都很堅決地點頭,很痛快地回答:「沒錯,說話算話!」

  天壽眼圈一紅,嘴一撇,委委屈屈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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