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五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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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雷卷 第08章 天祿走得很急,一面又忍不住地東張西望,滿心焦躁。三月的廣州已經熱上來,很快,他的內外衣裳就被汗水濕透了。 他真希望自己分身有術,可以同時去完成兩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尋人和送人。 尋人,尋的是天壽。 已經好多天不見他的蹤影了。 天祿和天福哥兒倆分頭找了許多地方,都沒有天壽的消息。他故意藏起來了,還是被人拐走了?這些日子廣州這麼亂,會不會誤上了好色之徒的賊船?以他那種表面溫順、骨子裡倔強賽牛的脾氣,萬一寧死不肯受辱而被害,也不是不可能的。想到這兒,天祿心裡真是火燒火燎。 但是回想他走失的情景,又覺得是他在使性子鬧彆扭。 正月十五的《精忠記》,成了一個楔子,引出了廣州士民為保香港爭相請願的大戲。於是琦侯爺正月十九再與義律會面,不但不同意割給香港,也堅持朝廷的旨意不到,不在和約上簽字蓋印。這期間,等在廣州的柳知秋因急因憤因勞累病倒了,病勢上來就不輕。剛吃了幾劑藥,稍有減緩,他就急著要回他的聽泉居,說死也要死在那裡,天福哥兒仨不敢不依,只好將老人送回香港島。 也許因旅途勞頓,柳知秋回到聽泉居不久病又加重了:咳嗽不止,寒熱不退,時有昏迷,人也迅速消瘦。天壽憂心忡忡地說,仿佛一年多前戒煙時舊病復發的情形。天福天祿都記得,就是那次舊病復發,逼得天壽鋌而走險去偷鴉片的,便都害怕了。畢竟和那時候的窮愁潦倒不同,天壽花大價錢請來廣州最有名的曾在宮裡做過太醫的張文軒,總算止住了寒熱。不過張太醫說,這是舊病,多年來氣血虧損太甚,很難根治,止得了寒熱止不了咳嗽,止住了咳嗽止不了消瘦,運氣好還能維持兩三年,運氣不好,這個歲數,說不行就不行。眼下沒有大事,夏秋之交是關口,千萬小心。 為此,封四爺和阿嘉夫婦一樣,力主為柳知秋沖喜,說是喜氣能退災星。 當把沖喜的打算告訴柳知秋時,他深陷的眼窩裡那雙沒有光彩的眼睛對著天福天祿看了許久,輕聲地說:「就不再等了?……唉,不用等了,她們就算回來,只怕也早已嫁人了……沖喜自然是好事,能迎娶就更好,算我贖罪,也算了卻我一樁心事……但不可草草,不可委屈了我這兩個好徒兒,還是先相親,天福天祿相得中,再定……」他又咳嗽了好一陣,才補充了一句,「相親帶著天壽去,認認新嫂嫂,日後這個小兄弟就全靠你們提挈照看了……」 官府和英夷是戰是和,並不影響老百姓過日子,沒人相信英夷的炮艦真的會攻打天朝的南方大省會。廣州城裡,街上的買賣照做,茶樓的客人照滿,堂會的戲照唱,一年一度的黃元帥大王廟會照樣熱熱鬧鬧地開。 相親的地點就選在了廟會。 封四爺領著他們弟兄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擠來擠去的時候,天福和天祿一直照應著小師弟,生怕他擠丟了。天壽也緊緊地跟著大哥,還不時像孩子那樣拽著天福的衣角。 走上大王神殿前的丹墀,四個比人還高的空心鐵香爐一字橫排,裡面的香燭和紙錢紙枷燒得極旺,香氣煙氣彌漫一片,把來燒香的人們都籠罩在淡青色的迷霧中。封四爺要他們停在鐵香爐後面,自己先進大王殿裡走了一圈,回來笑眯眯地說:「來了,那姐兒倆是跟著她們的大姐來燒香逛廟會的。她們的大姐已經向黃元帥大王請了面紙枷,給她的獨子戴上了,你們看,她們正陪著孩子跪拜大王呢!」 凡帶孩子來燒香的,都要到廟祝那裡去買一面紙枷把孩子枷上,意思是承認孩子有罪,理應受到三災六病五癆七傷的懲罰;再領孩子到黃元帥大王神像前跪拜許願後,將紙枷一燒,罪孽和災病全消,孩子將終生受神的保佑。 透過濃重的煙霧,他們果然看到三個女子和一個小男孩在神像前跪拜,只是背影,看不出究竟。天祿小聲問天壽:「你看她們跟大香小香有沒有點兒像?」天壽乾巴巴地說:「不知道。」天福說:「她們一會兒來這邊鐵香爐燒紙枷,就能看清楚了。」封四爺說:「遠遠地看看罷了,千萬別藉故上前搭話,讓人家當你們不正經!」天福笑著撓撓頭,天祿用手扒著嘴角和眼角一吐舌頭,對天壽做了個鬼臉。 那邊姐兒仨擎著香,圍護著頸戴紙枷的孩子,慢慢朝鐵香爐走過來。天福天祿哥兒倆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生怕漏掉什麼細節。天祿悄聲問:「她們誰是大姐誰是小妹?」封四爺笑著小聲回答:「大姐不相干,穿水紅裙的二姐說給天福,穿鸚哥綠衫的三妹說給天祿,相看仔細了。」 天祿覺得有些心慌,這三妹嬌小玲瓏,但跟小香毫無相像之處。他悄悄地說:「師弟,你看怎麼樣?能中意嗎?」沒聽到天壽回答,天祿才收回目光,扭過頭看時,哪裡還有小師弟的影子!天祿心裡咯噔一跳,頓時預感到不對頭,反身就喊叫起來:「天壽!師弟……」 廟會上人如潮湧,嘈雜喧鬧,天壽要是不回答,想找到他豈非大海撈針? 天福也慌了,說:「趕快去找吧,丟了師弟回去怎麼向師傅交代!」兩人轉身要走,封四爺一把拉住說:「著什麼急呀,他那麼大個人,又不笨,哪裡會跑丟呢,大約是去解手了。你們倒說說,相中了沒有?」 天福天祿哥兒倆一對視,苦笑著說:「先找師弟吧,找著師弟再說別的。」 誰想到,就在他們相親的這一天,英夷的大兵頭義律等不及清廷的回音,便號令英夷大兵船大洋炮北上,攻打虎門炮臺,水師提督關天培殉國;次日攻打烏湧炮臺,又有提督時福等六百多官兵陣亡! 消息傳到廣州,一片騷動,跟著就是店鋪罷市,居民家家閉戶,城廂內外,成千上萬遷移搬運的人群把道路都塞滿了,以致擔夫索重價,船戶獲厚利。城中街衢裡巷也各設壯勇防守,畫角之聲通宵達旦,既怕英夷攻城,更怕土匪趁機打劫。這種時候,天壽失蹤越發令人擔心,尋找起來也就格外困難了。 第三日,京師的聖旨下到廣州:朝廷下詔對英夷宣戰。特任命皇侄奕山為靖逆將軍,隆文、楊芳為參贊大臣,赴廣州辦理剿夷事務,原任欽差大臣琦善革職待命。 這道聖旨,雖然只是朝廷對臘月裡大角沙角炮臺失陷的反應,倒也使廣州人心稍定。主戰的林大人革職不過五個月,主和的琦侯爺也給革了職,戰和局面又為之一變。但此時英夷已從伶仃洋步步進逼珠江口,越來越接近廣州城,而廣州城內,琦侯爺革職、新欽差未到,各衙門不知聽誰的號令,一時亂了章法。好在老將軍楊芳日夜兼程,及時趕到廣州,有這位功勳蓋世、聲威遠揚的當朝名將坐鎮,廣州百姓好歹算吃了顆小小的定心丸。 對柳家父子師徒而言,這真是一樁喜訊:只要朝廷講戰,一切和約就都不作數,香港就牢牢靠靠地永屬天朝,聽泉居就牢牢靠靠地保住了! 可天壽知道這消息了嗎?找到今天,甚至貼了尋人啟事,師弟還是沒影。天福那裡有沒有消息?天祿心裡著急,應該去找師兄,好好商量個主意。 但今天,他必須去送一個人。 他得到天字碼頭去為琦侯爺送行。 昨天,他尋找天壽的時候,在街面上迎頭遇上了琦侯爺的管家,管家竟主動上來跟他打招呼請安。他想琦侯爺革職待命,咱也不能牆倒眾人推,也就客氣地打千兒請安寒暄一番,說不幾句,管家就急慌慌地小聲說:「老弟交遊廣、門路多,能不能給我薦個好差事?……」 天祿心裡一咯噔,從眼角掃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說,鳥投林攀高枝也不能這麼急吧?琦侯爺革職待命,興許還會等來一個榮升的聖命,你上哪兒找後悔藥吃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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