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四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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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祿不住讚歎點頭,心裡卻不那麼好受。天福雖是訴說艱難,口氣中不無自詡和脈脈溫情,這讓天祿既羡慕又有點說不出的嫉妒。他一回來就感到一向冷冷落落的小師弟對天福很是依戀,就像對他的英蘭姐姐,原來其中有這許多緣故。天祿不由得歎道: 「師弟這麼一個人物,又是獨子,師娘那麼疼他,從小就寸步不離地跟著,怎麼會說走就走,撇下他跑了呢?真不明白!」 「你千萬可別對師弟提這話頭!」天福湊近天祿認真地說,「這事我也疑惑,有一回說漏了嘴,害得師弟大哭一場,一整天不吃飯……那天他多喝了兩盅,半睜著眼對我笑著說:都說娘最疼我,假的!娘是指著我掙錢,大香小香才是娘的心肝寶貝兒哩……說完又嗚嗚地哭。我才要勸他幾句,他倒把我轟出門說他要睡覺……你看,這不是醉話嗎?……」 天祿的心一下縮緊了:沉默寡言的小師弟心頭埋藏著什麼傷痛和秘密?小小年紀,獨自承受,有多麼艱難…… 天福朝江邊碼頭看一眼,說:「哦,有大船靠岸了,去看看。」 天祿隨他起身下樓,感傷還在心中繚繞。走向碼頭,他才意識到,就要同把他掃地出門的絕情師傅見面了。 兩年前,天祿是被師傅趕走的;如今他跳出梨園行,做了欽差大人的隨從,回到廣州,頗有衣錦榮歸的得意,不免想在同輩中顯擺顯擺,想要師兄師弟分享分享他的榮耀,便給師傅一點顏色看看,不也很出氣嗎? 但事到臨頭,他的理直氣壯、他的得意都被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所代替。他甚至擔心,老爺子肯認他嗎?……縱然認定是師傅自甘墮落引起的師徒決裂,但天地君親師在上,他終究逃不脫「犯上」二字;每每想到這個,就不免心虛。 他跟天福出了茶樓才走了十來步,就遠遠看到了天壽。天壽一看到他們倆,便停步等候,還指著兩位師兄對身邊的一個著長衫的男子說著什麼。天福於是催促說:「快走,師傅真的到了。」 腳步加快,天祿的心撲騰得更快,當他在師傅面前站定的時候,幾乎喘不過氣來了——他絕沒有想到,那位著長衫的男子就是柳知秋! 他很受震動。這是師傅,又不像是師傅,但這確實是師傅! 天祿與師傅的目光一碰,不過短短的一瞬,他卻讀得明白:他們兩人都想到了兩年前那次前所未有的激烈衝突。 兩年後的今天,面對師傅,天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被驚住了。 留在天祿腦海中那個乾枯、黧黑、色如僵屍、氣若遊魂的大煙鬼師傅到哪裡去了?眼前的柳知秋幾乎和初到廣州那會兒一樣,甚至比那時候還要胖,還要白淨。仔細看,能發現師傅的背有些駝、面頰有些鬆弛、精神有些散漫,但這畢竟是脫胎換骨般的改變。林大人的禁煙竟如此有成效,難怪天福天壽對林公百般維護了。想想師傅那樣深的嗜好,戒煙要受多麼大的苦楚和磨難,他竟然經受住了,這不能不引起天祿的悲憫和敬意,對師傅的怨恨消去大半,當年師傅收留和培育教導之恩又回到了心中。 「師傅!」天祿跨前一步,低聲喊道,就地跪了下去。 柳知秋似乎也從往事的回憶中醒過來,帶著幾分難以描述的羞赧,口吃地說:「呃呃,你,你回來了……」他急於結束這尷尬局面,便趕忙說起別的,說得又快又急,「風不順,你們等急了吧?……我這次來廣州要辦兩件事,一公一私,都是大事。你們得把手頭的活兒放一放,一起把這兩件大事辦成辦好……廣州戲園子景氣不景氣?胡家班還那麼出眾嗎?近日你們可知道胡公子的行蹤?我有要緊事求他哩……」 他就這麼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說個沒完,直到師徒四人回到老郎廟天壽的住處,梳洗完畢,在擺滿熱茶和點心的八仙桌邊坐定的時候,晚輩們才聽明白了柳知秋所說的兩件大事: 私事:柳知秋在裙帶街的海邊山坡買下一塊地,已經在九龍的官府衙門上了魚鱗冊、領了田契,從此就是柳家的產業了。他將要在這塊地上重建家園。所以要來廣州找頭等好匠人,按初來廣州時胡家為他們一家提供的那所帶小花園的院子,原樣照搬過去。 公事:為表感激之情,柳知秋和一幫情境相同的朋友集了資,先已請人在廣州訂下一塊牌匾,敬送林欽差林大人,這兩天約好吹打和陪同就要辦。 天祿對這兩件事,尤其是第二件很吃驚。他委婉地告訴師傅:林欽差已被革職等候查辦。他怕師傅會發怒,會叫駡,可師傅卻沉默了,眉尖痛楚地扭動,咬了咬牙根,故作平淡地說:「革職了,更要送。大家都去。」 天祿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師傅所為顯然不懂趨避、不知利害、不合時宜,但他內心深處又感到高興:他從小尊敬、感戴的那位柳知秋柳師傅,復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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