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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兄弟們重聚這幾天,天祿從來不提師傅,天福天壽知道他一肚子怨氣,也就一字不說。今天連招呼都不打,竟叫他來同師傅見面,這讓他很不高興。但他從小到大,在小師弟面前就沒真的拉過臉,現在就更不能了。他沖著天壽一笑,端起茶盞喝了兩口,說:「出來得久了,我怕府裡有事,先走一步,行嗎?」

  天壽小臉一板,說:「早知道是這麼個大忙人兒,誰敢請你來呀……你剛才不是問何人能解民倒懸嗎?等你見了我爹爹你師傅,就知道了!等著吧!」

  「真的?」天祿隨口一問,伸手去為小師弟整帽子。天壽因為面目姣好如美女,為避騷擾,出門在外,總戴一頂很深的、帽邊兒一直壓到眉際的瓜皮帽。現下這帽子快要遮住眼睛了,天祿把它朝上推了推,又順手拂去沾在天壽面頰上的一粒瓜子皮。不料,剛觸到他的下巴頦,天壽竟渾身一緊,動作奇快,啪的一巴掌扇過來,重重地把天祿的手打開。這一聲很響,招得周圍好幾個茶客都回頭來看。事出意料,刹那間,弟兄三個都呆住了,很是尷尬。

  半晌,天福帶了幾分責怪小聲說:「韻蘭,看你,這是怎麼了……」

  天祿哈哈一笑,說:「師弟這兩年長了勁兒,要在哥哥身上試巴試巴?可哥哥我渾身粗皮糙肉,硬得像石頭,別把師弟的小嫩手給硌著了!」

  要在從前,天壽要麼破涕一笑,罵一聲「鐵鍬!」要麼揮著兩個小拳頭朝天祿背上一陣亂擂,事情也就過去了。可如今,天壽卻低了頭,垂下眼簾,拘拘束束、彆彆扭扭地嘟囔著:「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聲音越來越低,沒了下文。

  天福趕緊想引開話頭,急切間竟找不到題目。倒是天壽,抬頭朝窗外開闊的江面看了一眼,說:「有船來了,我先去瞧瞧。」說罷站起身,離座前,眼睛從天祿身上掃過,故意扭頭避開,竟使天祿心口猛地一縮,差點兒打個冷戰,呆呆地望著他下樓而去。

  天福儼然天壽的保護人,替他解釋:「師傅沒按時到,小師弟是著急了。」

  天祿無可奈何地笑笑:「沒當像姑,倒長了紅像姑的脾氣!」

  「可別當著小師弟說這個!」天福連忙提醒,「他非跟你急眼不可!如今他越是唱得紅,脾氣就越是古怪。一到生人面前,他就跟渾身紮了刺兒也似的,繃得緊緊的。那些見了唱小旦的就動手動腳的浮浪子弟,在他那裡碰了幾回硬釘子,也都不敢招惹他了。」

  天祿笑道:「我倒不信了。子弟們反會怕了伶人?」

  天福也笑了:「早先自然是因為有胡昭華撐腰,這兩年為兄我給林大人當差,也算沾光吧!」

  天祿微微皺起眉頭:「戲飯不是好吃的,那胡昭華也未必安著什麼好心。師兄你既已跳出這個苦界,何不挈帶師弟呢?」

  天福連連搖手:「不要提起,我也鬧不明白。當初林大人原是要我們兄弟一同進府當差的。雖然出了點亂子,過後林大人不但免罪,還任用如故。師弟卻無論如何不肯當差了,仍要去唱戲,怎麼勸也沒用。唉!如今在廣州唱幾個月,到澳門唱幾個月,竟是越唱越紅了……」

  「出了什麼亂子?」天祿追問道。

  「一句話說不清楚……」天福皺皺眉頭,完全沒有要說下去的意思。

  天祿心裡很不是滋味。

  這次重回廣州,天祿原本一團興奮和喜悅。自己一個唱丑角的戲子,能混到為欽差大人當差,光彩自不待言,還能挈帶師兄師弟脫離苦海也說不定呢。可是天福見到他又驚又喜過後,聽說他在為新任欽差做事,立刻就不大自在,臉上帶出許多疑慮。原來天福竟在被革職的林大人手下做書吏!兩家主人的尷尬關係,使兄弟之間也說不出的彆扭。好在天福為人寬厚平和,天祿又善於以滑稽化解難堪,大面子上還看不出什麼來。

  天壽就不同了,毫不掩飾對二師兄的冷淡,這叫天祿特別受不了。今天突然把他找來迎接他最不想看見的柳知秋,恐怕也是小師弟在故意難為他。趁著小師弟不在場,天祿決心問個究竟。

  「師兄怎麼會到林大人手下當差的呢?」

  「說起來,還是打師傅身上引起來的呢。」

  一提師傅,天祿就又不做聲了。

  天福溫和地笑笑:「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也吃了好多苦哇……」見天祿面無表情的樣子,天福輕輕歎口氣,有些話想說又不好說了。

  兩年前,他和天壽送走天祿回到家中,師傅就又失蹤了,還把借來的所有銀子和天祿留下的八十兩私房錢一股腦兒卷走,只在天壽枕邊擱了塊一兩小銀錠。害得天壽每每看著這小銀錠落淚,總說無論如何他還天良未泯。

  兄弟倆找遍廣州也不見師傅蹤影,最後一直找到九龍,因為那裡有條裙帶街,煙價最低煙館最多,是鴉片鬼的樂土。他們從沒見過這麼烏煙瘴氣、肮髒下流的地方,可就在這地方的一間破板棚裡,他們找到了他——當年名震南粵的昆曲名家、他們的師傅柳知秋!如今骷髏一般,身上只剩一條破褲衩,躺在又濕又臭的爛稻草裡等死。兄弟倆痛哭失聲,師傅卻癡癡呆呆,連自己的弟子都不認得了……

  這些事情說給對師傅深惡痛絕的天祿聽,豈不是火上澆油?

  天福於是極力對這些過程輕描淡寫,很快說起在裙帶街找到師傅後,如何四處請醫給他戒煙,終無效果;如何奄奄待斃之際,幸虧林大人奉旨禁煙來到廣東,才算遇到救星。

  天祿詫異道:「他一個煙片鬼,居然驚動了欽差大人?」

  「想不到吧?師傅真是命大。」天福笑笑,繼續說,「那天林大人親自巡視各地,竟一直巡到裙帶街,發佈禁令,封閉煙館,鴉片鬼限期戒煙,違限者斬!一面又給這裡的鴉片鬼分發戒煙藥丸,真所謂寬猛相濟、軟硬兼施,誰敢不就範!

  「林大人親臨,叫師傅感激萬分,強支著叩頭不止,流淚不止。林大人說了好些勸戒鼓勵的話,又問起師傅淪落的經過。後來看到我和師弟每天練筆貼了一牆的字畫,對師弟寫的『潔身自好』的魏碑橫幅十分讚賞,就命我倆當場書寫,還考問了些四書和詩詞,不久就著人叫我們回廣州,到欽差衙門做書吏。我從那時候起就沒離開過林大人。」

  「怎麼,師弟還把那四個字貼在床頭嗎?」

  「可不是,從小到現在都沒變,一直也身體力行的,」天福說著,不由得笑笑,「只是好潔成癖,那些古怪脾氣多半也是打這兒生出來的。」

  「怪不得呢!」天祿點點頭。

  「師傅呢,戒煙極苦也極難,有時候看他撞牆打滾、死去活來的樣子,實在不忍;難得他終於硬著頭皮頂過來了。只是他再也不肯回廣州,說是喜歡裙帶街那處海邊的屋子。其實他是有了羞惡之心,怕被廣州的梨園同行恥笑罷了……」

  天祿不想繼續有關師傅的話題,說:「師弟從小嬌弱,師娘和師姐都沒了消息,你又去當差,誰照料他呢?」

  天福端正的容長臉上掠過一絲羞赧,笑道:「不怕你笑話,說起來是真難!你剛離開那會兒,天壽真是什麼都不會,我既身為師兄,責無旁貸,結果咱們大下處的梨園同行就傳出幾句話,說我跟師弟臺上是夫妻,台下是兄弟,回家是母子……最苦是遇上師弟生病,請醫抓藥不說,那買菜燒飯、刷鍋刷碗、洗衣洗被、煎藥喂藥就都落到我頭上,每天忙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好在也都熬過去了,借的錢也都還上了。師弟現在是名角兒,在大下處住了一套房子,也雇了梳頭師傅和跟包的,不比當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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