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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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煙波亭通向水邊石階的最低一級,拿著午飯時專門留下的饅頭喂那些天鵝呢。他身邊掩映著一大片極紅極豔的三角梅,猶如一團紅雲;他面前有兩對潔白的大天鵝圍繞著他,像幾隻大白船那麼平穩而莊重地遊弋著,不時優雅地曲著長頸從他手中接過吃食;他呢,穿一件湖藍色熟羅長袍,外加鑲銀紅寬邊的琵琶襟月白織錦坎肩,皎如玉樹臨風;這一切倒映在平滑如鏡的湖面上,讓悄悄走近來的雨香忍不住喝彩出聲: 「好一幅行樂圖哇!」 韻蘭一驚,手裡的饅頭掉進水中,天鵝們文雅地圍著搶,水面潑剌有聲,他才慢慢回過頭來,神情有幾分恍惚,如夢的眼睛似見似不見地望著雨香,問: 「你說什麼?」 雨香倒噤住了——這長眉鳳目的俊美的面容,這瑩潔柔嫩的膚色,這嫋娜的身姿和這被內行人稱作百年難遇的從骨子裡帶來的嫵媚,在梨園行雖不多見卻也不十分希罕,惟有他眼眉間的那份憂鬱,他眸子深處的幾許孤寂,他神情中不時流露出的如夢的迷茫,使他具有的那種天鵝般的高貴和優雅的韻味,卻是任何優伶、任何男孩子,甚至任何人都無法與之相比的,這豈是一張行樂圖所能裝盛得下的?好半天,雨香才不由自主地輕聲讚歎道: 「怪不得人說你難描難畫呢!」 韻蘭慢慢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將夢幻情懷盡都收了回去,頭也漸漸低下,似在注視水中游魚,口裡問道:「有事?」 他的聲音很輕,但字字都吐得很清楚,語氣似冷冷的,又像是怯怯的。 雨香連忙告訴他,上午的《驚夢》,主人家讚不絕口,下午定要看一折《鬧簡》,由他倆各扮鶯鶯和紅娘。因各人師傅不同,怕上臺出錯,所以趕了來說說詞曲和身段。 韻蘭點點頭,眼睛仍然望著悠然自得地在水面遊動的天鵝,問道:「誰點的這一折?上午胡大爺像是沒來看戲。」 雨香答道:「是。聽說家主爺這些日子忙得焦頭爛額,下午怕也來不了。」 韻蘭輕輕噓了口氣,柔和地說:「咱們對戲吧。」 詞曲才對了一多半,便聽得腳步聲說話聲,有幾個人進到煙波亭裡來了。雨香正要回頭看,無意間發現韻蘭的臉驟然漲得通紅,紅到髮際,紅到耳根,嘴角和垂下的睫毛都在微微發抖。他嚇著了,驚呼一聲: 「韻蘭!你怎麼啦?」 煙波亭裡,一個沙啞的男人聲音也跟著喊起來: 「韻蘭?天壽?是你嗎,柳搖金?快上來啊!」 韻蘭和雨香站起身,回過臉,就看見了亭裡三位男子,一字排開,都朝他倆望著。正中那位,高高的身材,沒戴帽子,只隨隨便便在月白色長衫外披了一件錦緞紫紅敞衣的,就是這花園的主人胡昭華;左右兩側,一胖一瘦,長袍馬褂瓜皮帽衣冠楚楚的,是封四爺和王師爺。韻蘭雨香相隨著,趕緊踏著石階往上走,只聽得王師爺的沙啞嗓子在邊笑邊贊: 「好啊好啊,不減當年,真如芙蓉出水,弱柳扶風……」 「胡大爺,王師爺,封四叔。」韻蘭同著雨香一起朝這三人請安。他一直低著頭,卻能感到家主爺的犀利目光。從今天走進胡家宅院起,他就一直害怕面對這目光,但上午在臺上唱戲時覺出臺下沒有它,卻又若有所失。方才陡然聽到胡大爺的聲音,他一時心跳如鼓,自己也沒料到竟紅了臉,借著上石階,他努力平定情緒,還免不了心頭發慌,請罷安便垂眼站著,默默無語。 沙啞嗓子的王映村,自那年隨胡公子回廣州後,就一直充任胡家的師爺,胡公子繼承家業,他更成為家主爺的心腹。多好的吃食多肥的油水似乎也養不胖他,他依然精瘦乾巴,只是膚色更黑,臉上又多了幾道皺紋,也就更顯猴相了。此時他撚著頦下稀疏的鬍鬚,眯眼笑道: 「兩年不見,小天壽出落得越發超逸不群了!」 封四早不是當年的戲團頭了,如今下巴也雙了,肚子也腆出來了,活像那成天笑眯眯的彌勒佛;可一旦雙眼睜大,尖銳的目光如電射出時,當年那個精明的戲團頭就又脫穎而出,更帶著幾分名班班主的威嚴氣概——他執掌廣州有名的芳華班已好幾年了,韻蘭現正在他那裡搭班唱戲。他今天應邀帶了笛師陪韻蘭來胡家花園唱堂會。面對花園的主人——十三行洋商之首,他當然要十分客氣,十分討好,話也專揀主人愛聽的說: 「胡爺,不是我愛奉承,你老人家實在是慧眼識人,天壽真是天生的梨園材料。多少唱旦角的孩子一到十五六歲,不是長鬍子就是長個子,再不然長出個大喉結子,遮遮掩掩費好些手腳。可你看他,都十七歲了,還是那麼小巧玲瓏,嫋嫋娜娜,臉蛋兒白淨淨嫩生生,真個是吹彈得破喲……雨香這孩子也頂刮刮,上午演小春香活靈活現,才十三歲,也難為他了。」 這時,天壽抬眼去看雨香,目光卻一下子被這宅院和花園的主人強行截住,一直冷冷地背手而立的胡昭華,烏黑的眉毛輕輕一揚,似笑非笑,說道: 「韻蘭,別來無恙啊?」 王師爺嘴角一彎,想笑,立刻忍住,卻忍不住向天壽投去探究的目光;封四眉尖一聳,驚異地看看主人又趕快收斂;雨香的好奇全在天壽身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只見天壽躬身款款拜謝,輕聲答道: 「不敢。」 主人終於微笑開來,象牙色的面頰上,兩道長長的酒窩閃爍著,目光緩緩掃過四周,重又回到天壽身上,吟說道: 「重遊舊地,再晤故人,韻蘭寧無感乎?」 天壽很勉強地笑了笑,舉目遠望,眼裡一片孤寂和迷茫,隨即低下頭輕聲地、淡淡地說: 「不敢。」 煙波亭裡,頓時一片寂靜清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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