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三四


  「哎呀,大爺你可回來啦……」冷香不知從什麼地方跑過來,沖進亭子就又是說又是笑的,「哎呀呀,真跑死我了,氣都透不過來啦……」他靠著亭柱嬌滴滴地喘氣,拿著粉紅色的小手絹沾汗。就這工夫,浣香也跟腳來到,向主人客人們請安。

  生怕冷場似的,冷香趕緊走上去依在主人身邊,嬌媚地歪著頭,笑道:「還是大爺你的主意好,今兒外請的名伶可真給咱們家這台戲增色啦!老太太跟太太看得這個高興喲,咱們家多少日子沒這麼開心了……」一口一個「咱們」,全然是「自家人」的親昵口吻,顯然是說給這裡「外請」的天壽聽的。天壽默默不語,別人也不好答碴兒,聽他又接著說起幾位外請名伶的絕招兒,連說帶比畫,有聲有色。

  冷香認為自己最美處,在嘴角邊一左一右兩個小小的飯窩,早就聲稱與大爺臉上的長酒窩正好相配。為了展示這對飯窩,但凡說話,他就要抿嘴角嘬唇尖,還得顧及口形的秀氣,於是冷香那嘴唇就很做作。平日還罷了,只要胡大爺或是需要討好的什麼人在場,他那嘴唇的動作和整個臉上的表情就叫人不敢看。也許有人專愛他這與眾不同,天壽卻趕緊扭開臉,寧可去看清澈平靜的湖水。

  「天壽的技藝可見長了,可惜大爺你上午不在家沒看著!」冷香終於把話鋒指向了他的主要對手,眼睛也笑眯眯地看定了天壽,目光中卻帶著挑釁的尖刺,「可比兩年前強多啦……韻蘭,我還以為你真的再也不登我們家門兒了呢……」

  天壽只淡淡地瞥了冷香一眼,便轉臉,低頭,依舊不做聲,可是紅暈像潮水一樣漸漸湧上來,很快他就面紅耳赤,連脖頸都通紅通紅,眼睛裡也蒙上一層亮晶晶的淚花,看什麼都是一片模糊……

  旁觀的王映村十分納罕:該臉紅的洋洋得意,毫不臉紅;不該臉紅的竟臉紅如許,倒像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不由得回頭看看胡大爺。而這位胡大爺竟像是什麼都沒看到沒聽到,只維持著他那似笑非笑的樣子,癡癡地望著天壽,不知在想什麼。精明非凡的王師爺置身這種局面,也覺得難以措詞了。

  天壽忽然走到封四爺面前,低聲地說:「四爺,咱們家去!」說罷掉頭要走。

  封四爺很快地閃目看了看胡昭華,立刻笑道:「什麼話!哪有這樣的規矩!」雨香和浣香也上前勸阻,說別走別走,下午還有戲呢。天壽不顧,逕自走向亭階。封四爺睜開了平日半閉的眼睛,聲音裡也帶出了幾分班主的威嚴:

  「天壽!又要使性子啦?」

  天壽在亭階半腰停步,仍然執拗地低著頭不做聲。

  胡昭華大步趕上,站在亭階下一級,仍比天壽高著半頭。他低眉凝目地望著天壽的面龐,柔和又親切地說:「韻蘭,咱們可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你這忘年交的小友,竟然一點面子都不給嗎?……」

  這低低的聲音像是帶著琴弦的震盪,天壽忍不住身上躥過一個冷戰,他咬牙頂住,頑強地不作回答。

  胡昭華回頭看了冷香一眼。冷香臉上閃過一刹那的難堪和驚懼,他立刻跑上去摟住了天壽的脖子,笑嘻嘻地說:「哎呀呀,你怎麼還是這樣不識耍……跟你逗著玩兒就當真了?……」

  天壽仿佛又哆嗦了一下,想要從冷香的摟抱中脫身卻沒有成功。

  王師爺這時候才趕緊用他的沙啞嗓子大敲邊鼓:「是啊是啊,一句笑話,什麼要緊!都兩年了,過去的事還記著它幹嗎……」見胡昭華和冷香一起回頭瞧他,他一縮脖子,嘿嘿笑著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後來,胡大爺和封四爺陪著天壽在前面走,冷香浣香隨後跟著,同往怡情榭,雨香和王師爺落在了最後。王映村平日跟家班的小戲子們玩笑慣了的,尤其喜歡跟這個小小旦逗悶子,今天見這孩子忽閃著長睫毛只不做聲,一張可愛的桃子臉竟一派深思默想的神色,覺得很奇怪:

  「小不點兒,怎麼啦?舌頭叫貓兒叼走了?」

  雨香哧哧一笑,說:「今兒這麼古古怪怪,真沒見過!」

  「古怪?哪兒古怪了?我怎麼不覺得?」王映村的瘦臉上全是不懷好意的笑。

  「騙人……剛那一會兒,你們都跟吃了胡椒麵兒一樣,全都辣得說不出話,是不是?這還不古怪?……還有,大爺那樣子也夠怪的。」

  「不怪呀,我怎麼看不出來呢?」王映村故意反問,全然是在慫恿。

  「還不怪?他一直不錯眼珠地盯著韻蘭看……一點兒也不像他平日看冷香浣香他們的那個勁兒!倒像……倒像……」

  「像什麼?」王映村追問一句。

  「像……像在看一張好畫兒、一朵好花兒,要不,就像是喝好酒品好茶那種樣子……我也說不清!」

  王映村腳下一停,差點兒絆倒,驚異地瞪著雨香,吸了口涼氣,噝噝地說:「小東西,眼睛怎麼長的,這麼毒……你說得夠清楚的了……我可是一直也沒弄清……」

  王師爺的失態仿佛鼓勵了雨香,他突然十分好奇地問道:「你們老說兩年前兩年前的,兩年前出過什麼大事嗎?」

  王映村又是一驚,停了片刻才說:「你這小不點兒!心有九竅不成?」說著伸手捏著孩子五月鮮桃一樣紅紅白白的小臉蛋輕輕抖了抖,「別問啦!知道的事兒多老得快,也沒好處……」見這孩子還不肯罷休,乾脆牽起他的小手,說,「快走吧,咱們落遠了……你還小,就是告訴你你也不明白!」他一面說一面走,一面還不住地搖頭。

  事情是發生在兩年前,可它的由來卻很是長久——

  當年,經柳知秋一手調理出來的胡家班,在胡昭華的婚慶中一炮打響,於是有口皆碑,很快就出了名,十三行各家但凡有喜慶,莫不以請到胡家班為榮。

  廣州城風俗,每年秋間設壇建醮以祈福消災,屆時全城各處高搭彩棚遍張燈火,和尚道士誦經,梨園弟子演戲,徹夜喧闐,士民若狂。柳知秋領著弟子們參與了這樣的一次義演之後,更是聲名大噪,「滿城爭說胡家班」,一時間,「三天」、「二香」——天福、天祿、天壽和冷香、浣香,都成了人們常常掛在嘴邊的名人。柳知秋更成了各大戲班、各處頭等青樓爭相邀請的名師,儼然羊城一絕。

  兩年過去,柳知秋坐定了嶺南曲界宗師的地位,身價百倍,一派蒸蒸日上。

  眼看柳知秋與胡家的三年合同期滿,梨園界、商界乃至市井巷陌都在議論傳說,柳知秋將以「三天」為台柱,另組「玉筍班」到城裡演唱。也有的人斷言,胡家決不會放走柳知秋,定會再續三年合同。

  兩種傳說都不是捕風捉影,但都沒有成為事實。

  為了把「三天」留在胡家班,胡昭華極力想要挽留柳知秋,但最後是胡家老爺子拿定主意,要柳知秋師徒走人,——因為柳知秋已染上煙癮,鴉片抽得越來越凶,到與胡家合同期滿的時候,已欠下胡家一萬多兩銀子的煙債了。這樣,離開胡家的柳知秋,哪裡還有精力和財力來圓他早年獨力團組「玉筍班」的夢?他們全家只能寄住到老郎廟,也就是梨園中人叫做「大下處」的梨園總局,靠天福天祿天壽三兄弟搭班唱戲拿戲份兒過活。

  「三天」在廣州名頭響,人緣好,戲份兒都不薄,讓全家過個舒心日子原本是輕而易舉的事。無奈柳知秋一開始吸食的就是當時質地最高、價格也最高的公班土,中等或低等的如金花土之類,他根本不能過癮。他既不像胡昭華有富可敵國的家私供其任意揮霍,也不具備王映村之流的精明來調節自己的嗜好,很快就走上所有鴉片鬼走過的同一條道兒。三年以後,他已不成人樣兒,沒有人還認得他是梨園名師柳知秋,若不是天壽一次次苦苦哀求,老郎廟早就把他攆出去了。

  正是俗話說的:一人抽大煙,全家上刀山。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賣光了,柳知秋從連偷帶搶變賣妻女的首飾衣物,進而偷賣起天壽兄弟的行頭來了。

  行頭可是養家口的傢伙什,少了它上不了台唱不成戲,難道全家去喝西北風?所以,每回都得想法借錢贖回來。借貸的對象自然就是胡家公子胡昭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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