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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驚雷卷 第01章

  十年過去了。又到了南國最宜人的深秋。

  這一天,胡家宅院裡,辰時起開鑼,一齣戲接著一齣戲,唱了近兩個時辰,看戲的和演戲的竟都還興致不減。唱戲的不過是胡家的家班,加上外請的三五個名伶;看戲的不過是胡家的老太太、太太、奶奶、小姐們。唱戲的所在,不過是宅中最不起眼兒的名為「怡情榭」的小戲臺。只因宅眷們有午睡的規矩,也因為下午還要接著演,大家才意猶未盡地各自散去,安心等著申時再開鑼。

  胡家的家班,與胡家的宅院花園一樣,聞名于廣州內外,乃至兩廣浙閩。胡家上下及與之沾親帶故的人,久已習慣於「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幾乎無一日不有戲有酒。直到兩年前形勢一變,朝廷特派了一位來廣州辦禁煙的欽差大臣,此人的清名、才名、威名和他受當今皇上知遇之深、恩寵之重都聲震遐邇,罕有其匹,以至從總督巡撫知府到海關大小官員一個個都聞風斂跡,何況胡家這樣專與外夷貿易的十三行洋商?首當其衝,更須檢束韜晦,加倍小心。

  這位了不得的林大人,先做欽差,後又就任兩廣總督,查煙、禁煙、銷煙,折騰個天翻地覆。跟夷人打交道,必定要由經十三洋行,必定要拿這些洋商們開刀。身為行首之一的胡家家主爺,出力出錢來回跑斷腿,受叱駡挨板子差點兒殺頭。胡家上下天天提心吊膽,哪裡還有心思看戲?愛戲如命的家主爺,連叫家班小唱都不敢,遑論其他?

  峰迴路轉。禁煙銷煙惹惱了英夷,萬里之遙竟派來了大兵船,攻打了廈門,占了定海舟山,一直攻打到天津海口。總是海上處處烽煙,讓皇上龍心震怒,一道禦旨,將林大人革職查辦。禦旨三天前到廣州,次日就城內外傳遍,今天胡家就開鑼唱戲。然而多少有點顧忌,不敢大張旗鼓地唱堂會,請外人;先唱家班戲讓全家人鬆口氣、開開心,算是壓驚,算是慶賀。

  到底南國地暖,已是秋末冬初了,園子裡依然綠樹蔥蘢,芳草萋萋,牆角水邊處處盛開的三角梅,一團團一簇簇一片片,深紅淺紅梅紅,橙黃金黃鵝黃,粉白乳白雪白,把個園子裝點得錦繡一般燦爛。主人們都回宅院那邊午休,花園就成了家班唱戲孩子們嬉戲的天地,偌大的園子仿佛都盛不下他們,不過二三十個小男孩,倒像有百十來人在鬧騰。

  班裡唱小旦的雨香腳步匆忙,東張西望,在一座精美的石雕花瓶旁,見三個小師弟正在那兒盤了一條腿跳跳蹦蹦地鬥雞,雨香叫住了問:

  「哎,你們看見韻蘭了嗎?」

  「韻蘭?韻蘭是誰?」小師弟們都望著師兄。

  「韻蘭就是柳搖金呀!」

  「柳搖金?柳搖金又是誰呀?」

  雨香拍拍自己的腦袋,笑道:「是我糊塗了,你們來得晚,不知道的。我說的就是今兒外請的名伶柳天壽……」

  「就是今兒師兄您陪他唱《驚夢》的那位嗎?」一個小師弟問。

  「沒錯兒。」

  「哎喲,他唱得可真叫好!我都聽呆了!」

  「不光唱得好,那扮相兒,那身段兒,哎呀呀,真沒治啦!」

  「甭提扮相,就不上裝,他也比任哪個千金小姐都秀氣!」

  聽小師弟們對天壽佩服得五體投地,雨香不由得一笑,說:「他原先也是咱們胡家班的人。他姓柳,叫天壽,字韻蘭,柳搖金是人們送他的藝名兒……」

  快嘴小師弟馬上接過來,拍手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柳搖金是咱昆曲曲牌,安他身上是說他是個唱戲的;又好比他是棵一搖就出金子的柳樹,那不就是搖錢樹了嗎?」

  雨香一拍快嘴小師弟的脖頸兒,眯著一雙水靈靈的微微凸出的杏核眼,笑著罵道:「小猴崽子,就你聰明!說這麼熱鬧,可他在哪兒呀?」

  三個小師弟大眼瞪小眼,一齊搖頭說不知道沒看見,氣得雨香「呸!」了一聲,拔腳就走。遠遠望見牡丹花壇邊站著兩人,仿佛是唱正旦的冷香和唱小生的浣香。雨香皺了皺滿是雀斑的小翹鼻子,遲疑片刻,還是走了過去。

  冷香和浣香正在看孔雀。那些雍容華貴的大鳥們拖著金碧輝煌的大尾巴,在牡丹花壇四周,三三兩兩、高傲而莊嚴地踱著步子,很像西洋畫裡的貴婦人。冷香瞥了雨香一眼,裝作沒瞅見,只管對浣香說:「怎麼也不開屏呢?」

  浣香笑道:「人家見了你,還敢開屏?」

  冷香推了浣香一把,被人稱作「桃花眼」的一雙秋波媚媚地一瞟,拿手帕掩著瘦伶伶的薄施脂粉的面頰,半笑不笑地嬌嗔道:「嚼什麼舌頭呀,你?」

  雨香趕緊接茬兒笑道:「孔雀春天才開屏,眼下就要入冬了,哪裡還肯開?前二年韻蘭沒走的時候,才過了元宵節,只要韻蘭一逗弄,這些個孔雀全都接二連三比著開屏,最多那回,十二隻孔雀一起開,十二把大扇子,真好看得沒治了!」

  冷香鼻子裡哼一聲,撇撇嘴:「咱們哪能跟人家比,人家是名伶,大紅大紫,連自家師弟都上趕著給人家賣勁兒唱小春香,哪裡還敢指望孔雀對咱開屏!」

  雨香知道冷香說的是今天上午的戲。《驚夢》裡韻蘭唱杜麗娘,雨香演春香。韻蘭唱做都極認真,活脫脫一個千嬌百媚的太守小姐。就兩個人的戲,雨香能不著勁賣力氣嗎?自然比平日跟冷香配戲出色。這能怪誰?你冷香就是比人家韻蘭差著一截兒,還不服氣,還吃醋,倒把火兒撒到我雨香頭上來了!雨香小臉一沉,長長睫毛的眼睛一忽閃,扭頭就要走,被浣香拉住:

  「哎呀,自家兄弟,何必呢。雨香你來有什麼事吧?」

  「我呀,就是來找韻蘭的!你們見著他了嗎?」

  冷香像個被慣壞了的女人那樣一扭身子,發作道:「沒見著沒見著沒見著!人家眼睛長得比眉毛高,看不見咱,咱也犯不上看見他!」

  浣香笑著用眼睛向雨香示意,朝湖邊的煙波亭方向努努嘴,雨香點點頭,逕自走開了。

  韻蘭果然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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