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三一


  亨利卻先講了一個古老的故事: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位雕刻家,用最好的木頭雕了一個最美的女人,又給雕像穿上了最美的衣裙,雕刻家就愛上了自己的作品,並且跟雕像結了婚。上帝被他的真心和癡情感動了,讓雕像活了,雕刻家就和他心愛的美麗妻子幸福地生活了一輩子。

  天壽驚訝地說:我們有一齣戲叫《畫中人》,也是這樣的,那書生喜愛畫上的美人兒,每天燒香祝告呼喚,畫上美人兒被他的精誠感動,走下畫來跟他做了夫妻。

  亨利悄聲說出了他的秘密:已經有兩年了,他一直在精心繪製一張仙女像,要畫得很美很美,不要有一點缺陷和毛病。他要照他的畫像去尋找他的愛人。可是他總也畫不滿意。這次見到天壽,覺得找到了最理想的模特兒,如果也能感動上帝,把天壽的畫像變活,甚至使天壽變成女孩,那他就是天下最成功的人了!

  天壽沉默了好一會兒,呼吸都有點急促了,後來突然說,我也有個秘密,告訴你好嗎?可亨利等了很久,天壽也沒有說話。亨利就笑了,說:你這麼個小人兒,能有什麼秘密呢?這時客廳裡戴安娜在喊亨利和天壽,叫他們快去看木偶戲。亨利急忙說,咱們還是交換點紀念品吧,別讓他們看見才好。他摘下自己的項鍊戴到天壽脖子上,說是他媽媽給他的,裡面有他的畫像和護身符;天壽也摘下一直掛在頸上的紅絲繩吊著的雙錢給了亨利,說這錢是現今皇帝爺爺的爺爺,有名的康熙皇帝時候制的,是他進皇宮唱戲時候皇太后賜給的。

  第二天送亨利上船的時候,除了司當東先生,別的人都哭了。亨利同叔叔嬸嬸堂姐們一一擁抱吻別,又摟抱了天祿,在他的面頰左右各親了一下,天祿已經應付自如了。輪到天壽,他覺得擁抱的時間好像比別人長,面頰上的親吻也好像比別人深,而且親過面頰後,他還急匆匆地在自己的嘴唇上用力親了一下。

  直到現在,頭頂水碗跪在祖師爺牌位前的天壽,伸手撫摸自己的嘴唇,仿佛還能感到亨利灼熱的親吻。

  有這樣美的一幕幕回憶,罰跪算什麼?就是挨打也值了。

  已經跪了多長時間?脖頸兒發硬,腰酸腿疼,膝蓋也麻木了,但天壽還是直挺挺的,決不讓碗裡的水灑出來。這不是怕挨打怕吃不上飯,而是他——小小的柳搖金,即使受罰也得與人不同,無論如何不能跌份兒!

  院子裡有腳步聲,輕輕的,好像不止一個人,那是女人的小腳鞋在點著地面。天壽一下猜到是母親和姐姐,他覺得自己應該哭,昨天見到她們的時候曾經抱頭大哭來著。可現在,心馳神往地遐想了這半天之後,一點也不想哭了。但是哭能贏得娘和姐姐的同情,哭能讓爹爹以為兒子已經悔罪。可哪裡來這一把急淚呢?急中生智,天壽蘸著口水往臉上點,於是,母親和英蘭大香就看到了一個委屈萬分、滿面淚痕、身體搖搖晃晃、眼看就要倒下的受苦的小兒子、可憐的小弟弟。母女們頓時落淚不止,母親更是長籲短歎,但她們誰也不敢從天壽頭上拿下水碗,更不敢讓跪得這麼苦的孩子站起來活動活動身體。她們有更要緊的事。

  英蘭掏手絹給小弟輕輕擦淚擦汗,也擦著自己臉上的淚;大香忙著拿一塊小小的皮墊子,在天壽屁股後面比畫。天壽哀哀地說:「兩個時辰還沒到嗎?娘,我想喝口水,想喝英蘭姐姐的豆漿……肚子好餓呀!」

  英蘭趕緊小聲說:「現在顧不上吃喝的事,先護住身子要緊……」

  這下天壽緊張了:「怎麼啦?爹爹回來了?」

  母親抹著淚歎道:「也不知小香這個鬼丫頭為什麼總要慫你的禍,故意在你爹爹面前說不平道不忿兒,說主犯才罰跪,從犯倒挨一頓臭打,也不怕班子裡的人戳脊樑骨,以後誰還肯賣力氣……你爹這人你還不知道?死愛面子活受罪!罵罷了小香,轉過臉就說非得照數打天壽一頓不可!天爺,你還這麼小呀……」

  英蘭摸摸天壽的面頰,說:「給你做了個皮護褲,待會兒爹來打你,不管打得疼不疼,你都要使勁兒哭喊叫疼,聽到了嗎?」說罷,拉了大香出門,好讓母親給弟弟脫衣加褲子。柳家雖是優伶之家,但男女防嫌十分嚴格,天壽從小洗澡換衣,姐姐們都必須回避的。

  母親一邊給天壽解腰帶加皮褲,一邊含著淚說:「別怪你爹發這麼大的火,你也實在不懂事啊!你不知道那天找不到你他急成什麼樣子!差點兒瘋了!臉變成紫茄子,眼睛紅得像火炭,又扯頭髮又捶胸的,把十三行街找了個遍,要不是英蘭收拾屋子看到你留的那張紙條兒,他就要跑遍廣州城了!還真的到官府報了案呢,直怕被人販子拐賣了,又怕是眼紅的同行使壞,害了你們,整垮玉筍班……唉,我跟了他這麼多年,也從沒見過他這種樣子……」

  天壽委屈地說:「我都留紙條兒了,他還這麼又打又罰呀?再說,我和大師兄費了好多工夫才練成的《跪池》,他憑什麼讓給冷香和浣香去演?堂會都不讓我們去!他還是我的親爹呢,倒向著外人!」

  「唉,他也難啊!」母親歎息著說,「在人屋簷下,哪敢不低頭?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嘛!這有什麼不明白?咱們一家來廣州,吃的住的用的,靠的是胡大公子。玉筍班如今這麼大的名氣,來錢這麼多,你爹如今在廣州梨園行這麼高的身份,不都虧了人家胡大公子嗎?誰的面子都不給,也不能駁了他的面子呀!你說對不對?」

  天壽沉默不語了。

  「你也看到了,你爹如今因了玉筍班走紅,忙得不可開交。天天有堂會,敬神、廟會、茶園、戲樓都來請,再加上來拜師學藝的院裡的紅官人、學戲學笛學琵琶的唱姑娘,連秀才舉人老爺也來跟你爹攀交情……」

  「我們家又不是像姑堂子,他們來幹什麼?」

  「看你想到哪裡去了。人家會寫曲本,你爹也想多演新戲,愛看戲的人才能越來越多不是?……你想想,他整天有多忙,吃不下睡不好的,我都怕他身子頂不住了。他本來脾氣就不好,一忙一亂就更顧不了許多。打你罰你,終究還是為你好,你心裡不要怨他恨他,好不好?就聽娘一句話吧……」

  「是他叫您來說的嗎?」

  「鬼頭孩子!這麼多心眼兒!是不是的又有什麼呢?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兒的父母哇!你細想想。我走了。」

  天壽終於小聲地說給自己:「娘,我聽您的。」

  柳知秋進屋,反身就把門閂上了。父子倆一對視,都有些愣怔。

  柳知秋看到的,是一張瑩潔如玉的俊美小臉上那雙明淨如秋水的眼睛,裡面既沒有恐懼驚慌,也沒有哀求和痛苦,反倒含著似有若無的同情。

  天壽這時仿佛突然發現,父親是這樣乾癟蒼老,臉色灰敗又疲憊不堪,一向靈動有神的眼睛,不但佈滿紅絲,簡直就是黯然無光。

  對視只是一刹那,做父親的立刻高聲叱道:「起來!放下碗!趴長凳上去!」

  天壽感到父親是在使勁用底氣吼叫,但力不從心,每一句中間都在急速地喘氣。他替父親難過起來,只好順從地趴到長凳上。

  「天壽你聽好!」柳知秋大聲說,聲音大到使天壽覺得是喊給屋外院子裡的人聽的,「照理說,你擅自離班,總算自己回來了,走的時候也留了紙條說明去處,本可以免了這頓板子;你是個唱戲的,也只有學不好戲才該挨打。可你是我兒子,不打你我怎麼服眾?我怎麼帶這個玉筍班?……念你已經跪了兩個時辰,照著天祿的例子,折減八板,打十二大板!」

  板子一打下來,天壽心裡就知道要露餡兒,不由得慌了。要是重重地打,劈劈啪啪再加上挨打人哭喊,就跟真的一樣了。可父親下手太輕,板子打在皮褲上的聲音發悶,和打在皮肉上大不相同。柳知秋果然起疑,一把扯開了天壽的褲子,天壽嚇得咬緊牙關,一閉眼,豁出去了,愛怎麼就怎麼吧!

  可柳知秋立刻把扯開的褲子又掖了回去,操起竹板往下打,嘴裡還罵著:「混帳東西,你還敢跟我強!你說呀,你還敢不敢了?你啞巴啦?……」

  劈啪聲中,天壽終於哭叫出聲:「哇呀……我再也不敢啦!不敢啦……」不是乾打雷不下雨,他真的流淚了……不是因為疼,不是因為委屈,而是因為他突然悟出,父親做人是何等地難啊……

  許多人在屋外敲著門大聲叫師傅,求師傅饒了小師弟,柳知秋還是一板一板打夠了十二下,才慢慢走過去撥開門閂。天福第一個沖進來,把小師弟抱在懷裡,替他擦去臉上的淚,小心地扛上肩頭往後院送。卻見師傅搖搖晃晃走在前頭,走不幾步,忽然用雙手拄著竹板站住了,然後慢慢地倒在了地上。院子裡四面八方都在驚叫著「師傅!」扛著天壽的天福和眾人一齊圍上去,只見柳知秋臉色蒼白,大汗淋漓,雙目緊閉,已失去了知覺。

  伏在天福肩上的天壽,「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柳知秋是勞累過度,氣血兩虧,請來了十三行街上最有名的郎中,開了幾劑大補的藥。郎中臨走囑咐說,要吃好要睡好,最要緊的是養好精氣神,不然傷了元氣就難治了。

  聽得這話,天壽突然記起自己囊中那個包裹得花花綠綠的圓球,那叫公班土的、與相同重量銀子同價的鴉片中的上品。記得鮑鵬說,公班土不是尋常鴉片,公班土能治病,能鎮痛,能消除疲勞讓人精神煥發,讓人脫離世間之苦登上仙境。這不正是父親現在最需要的嗎?

  天壽這樣做了,奉上公班土,並對父母姐妹師兄說起得到它的經過。天壽心裡很是得意,為自己拾金不昧的美德,為自己孝敬父親的善行。然而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他的一生將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

  澳門十日行,只留在心裡,天祿和天壽不約而同都很少提起,免遭同班人的嫉恨。漸漸地,那成了一個美好的夢,特別是在天壽隔很長時間再打開一次他的寶物盒、輕輕撫摸那串銀項鍊的時候。大多數日子裡,天壽都覺得,好像並沒有過什麼澳門之行,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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