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二五


  初雨卷 第07章

  天還沒有全亮,十三行街外的碼頭籠罩在淡淡的霧氣中。

  兩個小小的人影在霧中悄悄穿行。他們挨個兒在停靠在那裡的許多船隻中尋找,終於看到了那艘船頭雕著一匹馬的漂亮的遊船,船舷上寫了一行夷文和三個漢字:豪斯號。兩人認准無誤,趁著四周無人,趕緊上船,鑽進甲板上蓋著厚帆布的舢板裡躲了個嚴實。帆布裡面又黑又悶,他倆又不敢出聲,疲倦很快就壓倒了緊張和興奮,不知何時兩個孩子先後睡著了。

  這正是天壽和天祿哥兒倆。

  五天前,班主陪著胡昭華,帶著兩個童伶來入玉筍班——生角叫浣香,眉清目秀;旦角叫冷香,風流嬌豔;並稱技藝不凡。柳知秋卻不過胡公子的情面,當場考試也還滿意,就破例收下。

  又因胡公子的特別要求,天福天壽練了好久、要在另一大行商潘家老太太做壽的堂會上唱的《跪池》,得讓給新來的冷香和浣香。天福為人平和忠厚,對此不大在意;倒是天祿打抱不平,悄悄地罵道:什麼技藝呀?還不是仗著朝胡公子賣屁眼子唄!天壽嘴上不說,心裡很不滿,父親為了討好胡家,竟拆自家兒子的台,真是越想越氣憤。

  三天前,夷商顛地從澳門來,叫他的隨從鮑鵬送來亨利的信。亨利在信中說他一周後就要回英國了,真希望能再見把兄弟們一面。又得知顛地的豪斯號今天一早開船回澳門,天壽就起意偷偷隨船去給亨利送行,天祿極力贊成並決定同行。怕懂事的大師兄洩露機密,他倆決定瞞住他;想想師傅的無情,也不跟他講。但天壽怕母親急壞了,到底還是給英蘭姐留了一張紙條說明緣由,就放在她枕頭下面,她一收拾床鋪就能看到。

  他倆是趁著天不亮起床練功的機會溜出來的。滿院子下腰拿大頂喊嗓子的孩子們,在麻麻亮的天色中,誰也不注意誰。等到太陽曬進屋該吃早點的時候,豪斯號早就離開碼頭了。

  豪斯號是艘在中國港口不多見的小火輪,它升火啟動時的隆隆響,它離碼頭時的一聲汽笛,都沒能驚擾孩子們的酣睡,直到開船好久了,一排大浪撲來,船身一晃,兩人像小煤球滾到了一堆兒,這才醒了。

  「到哪兒啦?」黑暗中天祿小聲問。

  「不知道。」天壽小聲答,「我餓了,咱們吃點兒東西好嗎?」

  兩人摸索著把天祿背著的包袱打開,吃熟雞蛋,吃裹了肉的糯米團子,還有花生糕、綠豆糕,這都是天祿從大廚房偷了兩天才攢起來的,這會兒吃著可真是香。

  「師兄,我要喝水。」

  「哎呀,把水給忘了!」

  「啊?不喝水怎麼行?嗓子該幹壞啦!」天壽說話帶出了哭腔。

  「別急別急,我先去瞧瞧。」天祿說著,輕輕地慢慢地掀那蓋布,一條亮光透了進來,照見兩張小花臉,兩人忍不住互相指點著捂嘴偷笑。天祿探出頭去聽了聽,四周沒有人聲;大著膽子矮身溜出去,甲板上靜悄悄地沒個人影兒;再放眼一望,往哪邊都瞧不見陸地房屋樹木,豪斯號已航行在大海中了。

  「沒事了!」天祿咧嘴笑著,把小天壽從蓋布底下拉出來,「到了這會兒,鮑鵬就是發現咱們,也來不及送咱們回去啦!」

  天壽美美地打個伸欠,一看四周水天一色,驚奇地說:「哎呀!這就跟咱們去年過的鄱陽湖那麼沒邊沒沿,真大呀!」

  天祿眼珠子一轉,說:「這准是那天鮑鵬說的那個伶仃洋。過了伶仃洋就快到澳門了。」

  天壽著急地說:「那咱們得趕快找鮑鵬,得告訴他咱們要搭他的船去澳門!」

  天祿嘻嘻一笑:「都已經待在船上,船已經開進洋裡,你還著什麼急呀!」

  兩人在甲板上轉了幾圈,竟然沒有碰到一個人。豪斯號自管在水上平穩地航行,船尾犁出一道道浪槽,翻滾起雪白雪白的水花,風在耳邊呼呼響,吹得船頭船尾的大小旗子全飄直了,這可比他們出京師包的船快多了。

  艙房那一排排圓窗口引起他們的興趣,踮著腳伸長脖子,挨個兒看過去,不是閉著內窗就是拉著窗簾,什麼也沒看著。換到向陽的一面,天祿搶先扒著一孔圓窗,朝裡一看,登時愣住;天壽湊上去剛要看,天祿轉身就捂住小師弟的眼睛。天壽生氣,推開師兄的手,說:「幹什麼,你?你能看我就不能看?」

  天祿無可奈何地說:「看就看,待會兒別把剛吃的雞蛋花生糕都吐出來!」

  天壽只看了一眼,就趕緊退回來,臉憋得通紅,口吃吃地說:「他,他看見我了,怎麼辦?」

  天祿齜牙笑道:「是誰?鮑鵬還是那個夷人?」

  天壽小聲說:「鮑鵬。他醒了。」

  天祿又一笑:「他還怕人看?才不當回事呢!」

  天壽想想,忍不住添了一句:「那夷人怎麼渾身是毛?真嚇人……」

  艙門一響,鮑鵬穿了件紫紅色的睡袍出來了,叫道:「你們這兩個小鬼頭,怎麼跑這兒來了?」

  想著剛才他赤條條躺在夷人懷裡的模樣,天壽簡直不敢抬頭看他。可他聽著天祿跟他一五一十地商量著搭船去澳門的事,又像個沒事人兒,還懶洋洋地笑著說:「既是司當東少爺的把兄弟,我們老爺多半肯行方便;只要我去跟老爺說說,篤定一說就准的……」

  天壽鼓起勇氣瞧了瞧他,那真是一張白生生的眉目如畫的俏臉兒。迎著天壽的目光,他咬著下嘴唇淺淺一笑,水汪汪的眼睛裡全然是一團自得、一團柔媚,弄得天壽反而替他難為情:當像姑就夠賤的了,給夷人當像姑豈不更賤?那個顛地再有錢,終歸是蠻夷,給蠻夷睡了還這麼洋洋得意,真是賤上加賤了……

  兩個夷人來到甲板上,身著寬鬆的白絲襯衫、緊繃繃的褲子和雪亮的馬靴,各自手中握了一把長劍,顯得高大威武,又很瀟灑,他們互相說笑著就開始乒乒乓乓鬥劍,蹦跳著你刺我擋,你進我退。其中一個年歲大些,棕色眼睛棕色鬍鬚,領口露出濃密的棕色胸毛,天壽認出,這正是鮑鵬美滋滋笑眯眯所稱的「我們老爺」——豪斯號的主人、大夷商顛地。跟玉筍班天天早起要練功一樣,這些夷人老爺們也要早起練劍強身。

  直等他們練劍完了,各自從褲兜裡拿出雪白的手帕擦汗,鮑鵬才略扭著腰肢、踩著小碎步走上前去,用夷話嘰裡咕嚕稟告了一番。顛地走過來,笑著摸摸天祿的腦袋、天壽的下巴頦兒,也嘰裡咕嚕地說了幾句。鮑鵬翻譯說:司當東家是老爺最大的貿易夥伴,老爺一向很尊敬他們,所以司當東家的客人就是老爺的客人,老爺很高興帶他們去澳門,並希望他們旅途愉快。但他在伶仃洋上還有兩天商務上的耽擱,請小客人不要見怪。

  顛地又說了句什麼,還笑嘻嘻地朝天祿天壽擠擠眼。鮑鵬也跟著咬著下嘴唇柔媚地一笑,翻譯道:老爺說你們歲數小膽子不小!要是到海盜船上學幾年,定會成為最出色的海上大商客!

  鮑鵬捧著劍,拿著外衣,踏著小碎步服侍主人進艙。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