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二六


  甲板上只剩下哥兒倆了,天祿高興得「呀!」地高叫一聲,就地來了個後空翻,落地一站穩,嘴裡便唱出一句曲文:「正遇著一帆風順……」

  天壽看著師兄也開心地笑了,忽又皺了眉頭,小聲說:「可這鮑鵬……不是個好人呀……」

  天祿笑道:「他是不是好人有什麼要緊?咱們做好人就行了唄!他肯幫助咱們去澳門,能給亨利送行,就該謝謝人家。」

  天壽不置可否,低了頭在想,忽然說:「咦,那是什麼?」說著,從甲板的縫隙中撿出一顆亮晶晶的小東西,擱在攤開的手心上,它立刻在陽光下閃射出血紅血紅的光芒,像一粒碩大的紅石榴籽,把天壽粉紅色的小手掌都映得通紅一片。

  天祿湊過來看看,說:「夷人不是會做紅玻璃的嗎?」

  天壽說:「倒像我那小鏡子把兒上鑲的紅寶石,可更大更亮。」他掏出手絹小心地包起來收好,那邊鮑鵬已經在叫他們倆了。

  這一會兒,鮑鵬已換了衣服,像夷人那樣的硬領白襯衣外面套一件黑色短背心,脖根兒還打了個黑色的領結。他領他倆進到安頓他們住宿的客房。小小的房間整潔又漂亮,兩張雪白的床鋪,懸著絲質的潔白帳幕,棕紅色的床頭櫃閃閃發亮,櫃上白瓷花瓶裡插著鮮花,一套晶瑩的玻璃水具就擺在鮮花旁邊,互相輝映,格外美麗。天壽原本拍著小手,和天祿一起蹦跳著讚美這間精緻的小艙房,可一看到鮑鵬臉上的得意,還有他那種城裡人嘲笑鄉下人土氣寒磣的眼神兒,便立刻安靜下來。

  鮑鵬又領著他們去了餐廳、客廳、辦公室,嘴裡不住地說著「沒見過吧?」「瞧瞧這有多漂亮!」「人家船上都這樣,家裡頭就更甭提了!」一類的話。本來這些地方真的很華麗,很堂皇,可鮑鵬的聒噪和他那個勁頭真叫人討厭,兩個孩子互相一使眼色,偏偏一句讚美的話都不說。

  一推開書房的門,就聽得一片夷人說話的嗡嗡聲,兩個孩子正在驚訝滿壁圖書,那邊顛地已點著手指招呼:「喂!鮑!」

  鮑鵬趕緊走到桌邊,顛地指著桌上的一把劍,面色嚴厲地大聲責問。鮑鵬連連搖頭辯解,顛地發怒,說著說著,抬手就給了鮑鵬一個大嘴巴。鮑鵬捂著臉,低頭彎腰但仍在辯解,旁邊的幾個夷人便都露出幸災樂禍的淺笑和滿臉的鄙夷。

  鮑鵬恃寵而驕的賤相是叫人討厭,可是看到他挨打,在夷人中孤立無援的樣子,孩子們又覺得他可憐。天壽一轉眼,看到了桌上那把劍,原來劍柄也像他的小鏡子柄上一樣嵌了珠寶,當下心裡一動,和天祿低低商量兩句,一同走上去問鮑鵬是怎麼回事。鮑鵬說劍柄上嵌著的一顆紅寶石不見了,因為劍是女王賜的,顛地一直當寶貝;今天拿出來試劍又是他送回書房的,所以朝他大發脾氣。

  天祿跟天壽交換個眼色,又看看顛地,對鮑鵬說:「你跟他說,要是他以後不打人嘴巴,我們就幫他找回來。」

  鮑鵬很驚奇。聽了鮑鵬的翻譯,顛地和周圍的夷人也很驚奇。顛地像要證實似的朝天祿天壽揚眉瞪目地做出詢問表情,天壽肯定地點點頭,於是顛地也重重地點了頭。天壽便對鮑鵬說:「你再跟他說,我剛才在一個木頭縫裡撿著一顆小東西,不知是不是他丟的紅寶石。」

  說著,天壽從懷裡掏出手絹包,展開,「啊!——」眾人驚歎聲中,顛地拈起了紅寶石。他滿面笑容地說:「謝謝,小夥子們,你們幫了我一個大忙!我能為你們效勞嗎?」

  天祿說:「你不是帶我們去澳門嗎?」

  顛地哈哈大笑,笑畢,又說:「總得送給你們一些紀念品吧。」

  「不要,」天壽小聲說,「只要以後別抽人耳光……我們師傅也常打我們,可從來不許打臉,因為人有臉,樹有皮……」他說得很認真,很誠懇,仿佛在給更小的孩子講重要的做人的道理。說話間抬頭一看,見眾人或好奇或感動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天壽頓時紅了臉,低了頭趕快跑出門去。

  顛地還是送了件禮物給天壽表示感謝,不過是在第二天,也就是他所說的商務上的耽擱期間。

  次日吃過早點,孩子們就倚在船舷邊看大海,驚異海水的顏色一夜之間竟變得這麼藍。天祿忽然指著海面嚷起來:「快看,大樓房!大樓房!」

  天壽也很驚訝:「哎呀,大樓房還會動哩!」

  果然,海平面上出現了好幾十艘多層樓房那樣巨大的海船。陪在旁邊的鮑鵬笑了,告訴孩子們,那叫躉船,用來囤貨,是各大洋行進出貨物的海上棧房;裡面有好幾艘屬￿顛地先生,他就要到他的躉船上去照看他的生意——那可都是十幾萬、幾十萬兩銀子的大生意。

  天壽仍然瞧不起鮑鵬,討厭他一開口就吹牛。可是經過「紅寶石」這件事,鮑鵬對兩個孩子十分感激,他私下對孩子們說:要不是天壽拾金不昧,他不但要挨駡挨打、被賣掉,說不定小命也保不住了呢。為此,他處處照顧兩個孩子,言語間甚至有幾分巴結。定是他跟顛地先生說了好話,顛地先生竟同意帶著天祿天壽,隨眾人一起上躉船瞧熱鬧。天壽也就依著師兄的勸告,對鮑鵬要「大面兒上過得去」。

  豪斯號到達躉船的時候,正有十多隻載著貨箱的舢板往躉船卸貨,舢板上貨物那麼重,載得那麼滿,叫人擔心一個小小的海浪就能把它打沉。可是這些舢板一見豪斯號駛過來,全都退開,上面的人恭敬地目送顛地先生一行上躉船。

  躉船上主事的夷人早就站在船舷邊迎候,很是謙恭。兩人對話片刻,便率眾走向躉船的另一面。鮑鵬小聲告訴孩子們:一艘有名的快船「紅色海盜號」,剛從印度加爾各答來到伶仃洋,裝的全是顛地先生的貨,正靠上這艘躉船卸貨,顛地先生很高興,要立即親自去看視。

  好漂亮的「紅色海盜號」!這只船身狹長的雙桅船緊靠在躉船的船舷邊,來來往往穿了短號衣的中國工人,通過架在兩條船間的不寬的踏板,把一箱箱貨物扛到躉船甲板上,碼放得整整齊齊。鮑鵬指著紅色海盜號告訴兩個孩子:別看這船也是靠水手劃的,可快得出奇,從加爾各答到這裡,三桅大商船要用九十天,它只用四十天,連咱們這夷人最新發明的小火輪豪斯號,說不定也追它不上哩!

  艙裡艙外乃至甲板上,都是貨箱,上面有五顏六色的標牌和西洋字,天祿天壽哥兒倆也不認得,只覺著船上那麼多忙忙碌碌的夷人和穿短衫的中國工人、穿長衫的中國先生,擠來擠去,熱鬧得煩人,便往船尾走。走到船尾,更是吃驚:艙房裡、甲板上,竟都是開著蓋的一箱箱銀元、銀錠、銀元寶!幾個中國先生提著口袋正朝箱子裡傾倒紋銀和洋錢,嘩啷嘩啷響個不了。

  這麼多錢!孩子們看得目瞪口呆,這才相信鮑鵬的話也許不是吹牛,顛地還有好幾隻躉船呢!天壽不由得驚奇地問:

  「這麼多銀子打哪兒來呀?」

  「人家買主買貨付的錢唄!」鮑鵬得意地答道。

  「哪兒有這麼多有錢的買主?」天祿問。

  鮑鵬笑笑,「走,我領你們到躉船頂上去開開眼!」

  躉船頂上,眼界更加開闊,四面八方都能看得很遠。整個伶仃洋面上船來船往,熱鬧非凡。他們看到了在豪斯號上看不見的更遠處,停泊著好幾艘三桅大商船,許多舢板絡繹不絕地從商船上裝了貨送回躉船;又有許多劃得飛快的小船像多腳蜈蚣一樣,直奔躉船而來,載了貨又急速而去,來來去去如同穿梭。

  鮑鵬指點著告訴兩個孩子:多數貨物都是紅色海盜號那種快船運來的,三桅大商船是往廣州去做茶葉棉布生意的,也順帶給我們捎點貨。所有的貨就存在躉船上。那些蜈蚣一樣的小船,廣州人叫「快蟹」、「扒龍」,也有叫「飛剪」的,是專門買貨的船,躉船上這麼多銀子都是這些「扒龍」、「快蟹」送來的。貨物經他們一直能送到廣州、福州、廈門呢。

  天壽又低下頭去看船尾一箱箱光燦燦的銀元寶,忍不住問:「什麼貨呀,能賺這麼多銀子?」

  鮑鵬笑而不答。

  天祿也問:「難道一箱貨就值一箱銀子?」

  鮑鵬又得意地撇著嘴回答說:「上等貨差不多得這個價。」

  天祿咋舌。天壽不信,說:「了不起金銀珠寶首飾唄,也沒聽說論箱賣的!」

  鮑鵬神秘地小聲說:「金銀珠寶首飾算什麼?比那可有賺頭兒!」

  天壽白了他一眼,故意不問;天祿卻忍不住:「到底是什麼呀?」

  鮑鵬說:「聽說過富貴福壽膏嗎?也有叫阿芙蓉膏的。不知道?唉,是眼下最時興的好東西呀!醒腦提神,包治百病,不管多少氣惱煩悶,只要用了它,都能忘到腦後,還能神遊仙境,想什麼就有什麼……」

  天壽疑惑地聽著想著,插了一句:「你說的可是鴉片煙呀?」

  「沒錯,就是它!現如今無論富貴貧賤,多少人不可一日無此物呀!」

  「朝廷不是禁鴉片的嗎?」天祿也不解地問。

  鮑鵬說:「也禁也不禁;這會兒禁,過兩天又不禁;官禁民不禁;花銀子打通了關節,就誰也不禁了!——也就是當官的心狠手辣,貪贓枉法,借著禁煙多要例銀、多敲我們竹杠罷了,這就怪不得人家夷人瞧不起咱們天朝了……哦,我們老爺也上來查看貨物了。沒見過鴉片吧?走,跟過去瞧瞧。」

  顛地果然由一大群夷人和中國先生陪同,來到躉船頂層。鮑鵬領著兩個孩子走近他時,他正在驗看幾隻打開的木箱,拿出一個個黑色的圓球或是圓餅,看看上面的標誌,嗅嗅它們的氣味,一側臉見小天壽站在身邊,興之所至,把手中的一個黑球遞給他,笑道:「送給你,小朋友。這就是我的生意,也只有用我的貨品來向你致謝了。喏,拿著吧!」

  小天壽不知所措。鮑鵬在他耳邊小聲說:「快拿著吧,這是最好的『公班土』,可值大錢呢——自家不用,賣了也夠你們全家過幾年的……」

  小天壽看看師兄,天祿一眯笑眼,說:「拿就拿,不要白不要!」

  天壽於是接下那個古裡古怪的東西,覺得它很重,手都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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