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七


  對於行程的遲速,柳知秋一家最無所謂,便靜靜地待在安頓他們一家的小西院,照常起居。好幾天過去了,還沒要走的消息,小孩們一點也不著急。

  果然是嶺南無寒冬,辰時才過,已經滿院陽光和煦,照得綠樹紅花明亮燦爛。柳知秋在屋裡整理戲箱,天壽娘和英蘭幫著取出怕潮的戲衣和帽盔鞋靴,準備一總兒掛出去晾曬。院子裡五個孩子各得其所:天福天祿在中庭對戲詞,大香小香並坐在護花欄杆上翻繩,天壽則獨自趴在芭蕉樹下的石桌上寫字。

  落水那回事以後,天壽因為驚嚇受凍病了半個多月,天福天祿也因那頓毒打好幾天下不了床,就連大香小香胳膊大腿上的青傷都好久沒消。孩子們年歲小沒成見,了不起十天八天互相不答理,慢慢也就過去了。無奈其中有個處處拔尖、爭勝好強的小香,隔三差五地挑起事端;偏天福天祿哥兒倆從不肯違了小香的心意,明知不對還是順著她依著她,就鬧得至今磕磕絆絆不停。

  天壽用筆在硯中舔墨的工夫,一眼看到大香伸手去掐花兒,護花欄杆裡不知是月季還是薔薇,嬌嬌豔豔開得正鮮。天壽連忙叫道:

  「三姐姐,別掐!」

  大香的手停在那裡,眼睛疑問地望著小弟。

  「別掐它呀,」天壽央告著說,「花兒它,它會疼的……」

  「咦?你知道它疼?」小香一口接過去,「你是花妖還是花精?……花兒嘛,就是給人戴的,幹嗎不掐!」

  「只管自己愛漂亮……」天壽不滿地嘟囔著,低頭寫字,不再理睬。

  小香卻不依不饒:「我愛漂亮?還比得上你?天天把臉蛋子抓撓得紅紅的,好叫人看著漂亮是不是?給誰看呀?……」她轉臉叫其他人,「你們來瞧瞧,他臉上那血印子是不是抓撓出來的!」

  天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窘得幾乎掉淚。

  自打那次胡公子誇他小臉紅得好看,他就想讓自己的面頰總顯出紅色。但平日父親不許他抹胭脂,他便睡覺時候躲在被窩裡把臉蛋兒撓得發熱,第二天,臉兒果然紅撲撲的「跟新紅的荔枝一樣」。不料撓得重了,留下痕印,偏被小妖精一樣的四姐姐看破,真叫他無地自容,抬不起頭。

  那邊大香走來看一眼,天福近前問一聲「真的嗎?」小香和天祿笑著跳腳,聲音整齊地叫喊著:「臭美!沒羞!臭美!沒羞……」

  一股怒氣突然沖上腦門,把就要落下來的淚生生頂了回去,天壽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提起筆就飛快地寫畫塗抹,然後把紙揉成一團,扔到還在跳腳的小香身上,自己抱著胳膊直直地站在芭蕉樹下,歪著頭,擰著脖子,做出一副愛怎麼就怎麼的樣子,一聲不響,只大口大口地喘氣。

  小香展開紙團,立刻叫起來:「瞧瞧!瞧瞧!你們快來瞧呀!他倒罵咱們編排起咱們來了……一個不落,連大香這麼老實、對他這麼好都不放過……好哇好哇!還不該教訓教訓他呀?……咱們踩他!」

  「對,踩他!」天祿的眼珠子咕嚕咕嚕轉,好動的天性讓他第一個響應,腿腳立刻活動著躍躍欲試。老成持重的天福和大香也為那個紙團傷了自己的面子而生氣,四個人又朝著瘦瘦小小的天壽一步步圍過去。

  於是,正好此時進院門的胡昭華、王映村和戲團頭就看到了這樣的情景:

  四隻腳,兩只是天福天祿男孩子穿布鞋的,兩只是大香小香纏得像粽子那樣穿著尖尖繡花鞋的,朝著小天壽落在灑滿陽光的地面上的影子,一齊踩下去。而那小小的孩子「哇呀——」驚叫著一蹦好高,立刻跑著跳著急急忙忙地躲閃。這聲驚叫讓大香止了步,低頭後退;那三個覺得好玩兒,又笑又叫地跑著追著踩影子;小香一雙小腳雖然跑起來歪歪扭扭不利落,可興致比誰都高。

  最不可解的是天壽,只要他的影子被踩,就好像他的身體被踩著了,立刻渾身一哆嗦,臉上也閃過一道痛苦的痙攣。起先他口中還叫著「不要!不要!」後來叫聲終於變成哭聲,他掉頭向南逃跑,正看到院門口的三個大人,便張開一雙小手哭著撲向胡昭華。胡昭華彎下腰順勢就把小天壽抱了起來,那三個孩子也收不住腳地追到了跟前。

  「怎麼回事?」胡昭華故意沉了臉,「大的欺負小的,四個欺負一個,太不講理了吧?」

  天福從男孩子淘氣的快意中醒悟過來,立刻恢復了老成,知錯地後退了兩步,還拉了天祿一下。小香卻理直氣壯地說:「他罵人!以小犯大還不該管管他?」她又歪了頭把好看的吊梢眼笑成月牙兒,臉上是一團和她年齡全不相稱的媚態,嬌嗔著說,「公子爺,您可別叫他的可憐樣兒蒙了……」

  胡昭華厭煩地扭開臉,望著天福說:「他罵誰了?罵什麼了?」

  小香搶著把那張展開的紙團遞上去,王映村和戲團頭都湊過來看,三個大人全都笑了。

  上面用潦草的字跡寫了四行:天福——元宵;天祿——鐵鍬;大香——年糕;小香——花花妖。每行字下面還作了畫:一個圓圈裡點四個象徵眼睛鼻子嘴的黑點,一個側面人臉突出一把鐵鍬樣的下巴頦,歪歪的碟子裡一塊軟得沒有形的年糕,一個頭戴花朵的亂髮長舌的妖怪。

  胡昭華看罷紙團再看看那四個孩子,不由得又笑了,對抱在手上的天壽說:「這是你寫的你畫的?……真看不出,成天不言不語,心倒靈!這點兒聰明用在哪裡不好!」

  天壽很難為情,返身摟住胡昭華的脖子,抽泣得說不成話。

  被一個孩子如此信賴地摟抱著,胡昭華心裡一陣感動,停了一會兒,笑道:「好啦好啦!你們的那些事兒我都清楚,你們四個因天壽挨了打;天壽因你們四個落了水,都心裡不忿兒,對不對?可是往寬裡想想,調個個兒想想呢?你們多想想天壽為你們差點兒淹死,天壽多想想師兄姐姐為你受的毒打,不就都扯平了嗎?兄弟姐妹一家子,誰還總記誰的仇嗎?……」

  「公子爺說的是金玉良言,太對啦!」柳知秋匆匆趕出來迎接,立刻接過話頭教訓徒弟子女,「你們再要胡鬧,連公子爺都對不住了!行了,別在這兒給我丟人現眼,都給我回屋裡去……天壽,還叫公子爺抱著?快回去!」

  只看了父親一眼,天壽又摟住公子爺的脖子,把臉藏在他肩後。胡昭華笑道:「你的這柳搖金跟我有緣分啊!前世的父子兄弟也說不定……」幾個人一同坐到芭蕉樹下的石凳上,天壽才乖乖地倚著石桌聽大人說話。

  大人說的也是不痛快的事:當地商紳公請胡公子,竟用小轎抬來了兩個有名的老舉(老舉:廣州一帶對妓女的俗稱。)陪宴,惱得胡公子飯都吃不下,提起來就一肚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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