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二


  戲團頭不由得摸著自己的眉間,笑道:「向上延伸有什麼兆頭兒?」

  柳知秋皺了皺眉頭:「若豎紋直接髮際,如將前額劈成兩半,相法上叫做懸針,大不吉利……天祿還小,未必會成懸針。」

  戲團頭正想問問自己的面相,三個男孩子進來了,向長輩請過安,便穿梭似的在桌上擺好了早點,有關相面的談話也就結束。

  桌上四碟小菜:一碟香腸、一碟切成瓜瓣的鹹鴨蛋、一碟醃鹹蘿蔔、一碟豆腐乳,外加一笸籮餑餑和一大缽二米粥。隨後,英蘭送上兩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豆漿,柳知秋和戲團頭就入席用餐了。

  雖是下九流的優伶之家,規矩也不小:

  戲團頭是外客,所以有資格與家主頭一撥兒吃飯。還是這桌早點,家主與客人吃罷該天福哥兒仨,因為天壽是兒子、天福是義子,只剩天祿一個也就不好再分出去了。他們仨吃完,才輪到柳家的女人上桌。就是開頭擺上桌的四樣小菜、一笸籮餑餑、一缽子粥,這麼多人挨撥兒吃到最後,每人也還能攤上三兩片香腸和至少一瓣鹹鴨蛋,而且笸籮和粥缽從不會見底,熱豆漿更是人人有份兒。封四爺頭一天不知道,覺得那一小碟充其量也不過是兩根香腸,貪它味美一股腦兒吃了個精光,心想添一份就是了。不料碟子一光到底,後面七個人都沒吃到,弄得他很是尷尬,不由暗暗稱奇,從此循規蹈矩。

  兩個大人用餐,三個孩子在旁侍候。柳知秋對正在盛粥的天壽說:「今兒早起那《皂羅袍》是你唱的吧?誰讓你喊嗓的時候唱曲兒?喊嗓就是喊嗓,只能喊雞鴨鵝,不准唱曲兒!再讓我碰上,饒不了你!」

  天壽趕忙低頭稱是,把粥碗恭恭敬敬地送到父親面前。

  戲團頭勸道:「隨口唱曲兒也是勤學苦練的好事,有什麼要緊?」

  柳知秋說:「你不知道,好些孩子荒腔走板,禍根就在這兒!但凡開口唱,一定得跟著笛子弦子,音才能准。隨口唱多了,找不著調門,唱成左嗓子,可就沒救了。這可一點馬虎不得。」

  戲團頭連連點頭,說:「原來如此。柳師傅精于此道,真非常人可比呀!」

  柳知秋笑笑,客氣一句「不敢當」,隨後又依照每天的慣例吩咐道:「早點後說戲。天福今天的功課是《醉寫》,你們兩個學《秋江送別》。天壽還得學一出《拜月》。裡面的妹妹該貼旦來扮,天祿代一下。」

  戲團頭笑道:「師兄扮妹妹,師弟倒要扮姐姐,真是臺上無父子啊!」

  柳知秋也笑道:「天壽若是扮了貴妃娘娘,我扮個高力士還得給他下跪磕頭呢!唱戲嘛,到了臺上就論不得尊卑了。」

  天壽見父親高興,趁機小聲問:「爹爹,我不是還有一個大姐姐?嫁到遠處去了?……」

  柳知秋手一哆嗦,一瓣鹹鴨蛋掉到桌上,他眼睛盯住天壽,臉上陡然佈滿嚴霜,回眸掃了戲團頭一眼,才把火氣硬壓下去,冷冷地問:「誰跟你說的?」

  天壽被父親的表情嚇住了,囁嚅著說:「沒有……誰,一直叫二姐、三姐什麼的,我想,那總該有個……有個大姐……才對……」

  「好了,」柳知秋截住天壽的話頭,面無表情地說,「為你說了不該說的話、問了不該問的事,罰你今天不吃早點,給我背《長恨歌》。什麼時候背過了什麼時候來見我,去吧!」

  天壽一聲不響,低頭就離開客廳。師傅懲罰師弟,兩位師兄照例不該表示同情;戲團頭剛才還在誇獎「嚴師出高徒」,當然也不好阻攔。第三撥兒來吃早點的母女四個也覺出不對頭,互相交換著眼色,靜悄悄地喝豆漿。一時誰也不說話,氣氛挺僵。

  封四爺是客,理所當然地要出頭緩和一下氣氛,他笑道:「柳師傅真是與眾不同,連處罰徒弟都這麼雅致,這麼文質彬彬。」

  這話正說在柳知秋的得意處,也驅走他心頭的不快,笑答道:「我一向推崇李笠翁(李笠翁:李漁,字笠翁,蘭溪人。清初戲曲理論家、作家。所作傳奇《風箏誤》、《蜃中樓》、《玉搔頭》等十種,合稱《笠翁十種曲》;另著有《閒情偶寄》,對戲劇理論有所豐富和發展。),他有句話說得最好:腹有詩書氣自華。我門下弟子,不但得天天早起練功喊嗓,天天說戲學戲,還得天天讀書背詩練琴棋書畫,不然絕成不了氣候!」

  戲團頭雖感到柳知秋的狂傲,倒也佩服他的見解,贊道:「所以呀,所以呀,您柳師傅能在梨園行鶴立雞群,獨樹一幟嘛!」

  柳知秋聽得心裡舒坦,面色轉霽,可扭頭向著弟子和妻女們,又是一臉嚴霜,「我立個死規矩:從今以後,誰敢在我面前再提大姐媚蘭這四個字,別怪我不留面子不客氣……今兒上午沒精神說戲了。天福天祿,吃過早點回屋寫字作畫,練琴彈琵琶,下午再學新戲!」

  天壽怕的是背書,不怕背詩,背詩讓他覺得有趣。

  朝廷有定制,在籍優娼,三代之內不得習舉子業,不得入仕為官,入官學私塾甚至設家館讀書都屬違制,有僭越之罪。所以,柳知秋是以教戲學字為名,親自給徒弟開蒙的。先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接著讀《孝經》、《詩品》和《千家詩》;之後該上《四書》的時候,他便禮聘自己的一位曾為秀才的師兄,給弟子們講書,自然,用的還得是說戲的名義。

  天壽四歲開始背《三字經》,因年歲小開蒙晚,進度總趕不上師兄。離京師之前,師兄們早讀完《四書》,天天在背讀書寫《古文觀止》了,天壽才讀完《論語》和半部《孟子》。為孟子見那該死的梁惠王和莫名其妙的荷丈人,他手心都被父親打腫了;但念起「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來,簡直像唱曲一樣流利好聽,用不了三遍,就記得一清二楚了。

  在南下的旅途中,父親要他開始讀《唐詩三百首》。他第一次接觸古體詩,竟也非常喜歡,許多美麗的句子常在他夢中出現。所以,背《長恨歌》對他其實不是懲罰,反倒很受用,不過,餓著肚子背詩,終究美中不足。

  他走上平臺坐下,雙手抱膝,把那本舊得卷邊兒的《唐詩三百首》壓在咕咕叫的肚子那裡,好像它能緩解饑餓似的,閉了眼,只動嘴唇不出聲地背誦著:「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他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和好幾個人的呼吸聲,立刻睜眼,並猛然站起身,膝上的書也「啪」地摔落在地:天福天祿和大香小香四個人竟一齊站在他面前。

  天福連忙把書拾起來,溫和地說:「背好了沒有?要不要幫你?」

  天壽抿了抿小小的嘴唇,也不看大師兄,說:「正在背呢!」之後又不出聲地低頭背他的唐詩,微微扭開身子,似向眾人表示:你們別來打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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