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一


  小小的頂艙裡第一次靜下來。這一靜,英蘭卻不安了——天壽怎麼沒動靜了呢,既不喊嗓也不撲騰?她打開側窗探出半個身子朝前望,平臺上的天壽果然坐下了,正在逗船家的小狗玩兒,旁邊還有幾隻雞圍著他打圈子。天壽抬頭看見了英蘭,英蘭趕緊做手勢,叫他繼續喊嗓。

  天壽還沒回應,平臺下面的艙頂「咚咚咚」就是幾聲巨響,顯然父親也發現了兒子偷懶,在用力敲打。天壽嚇一跳,趕緊放開小狗,張嘴就唱出一句《皂羅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姐妹們也不敢怠慢,加快了動作:英蘭開始用絲網濾豆漿,大香小香也趕緊下到後艙打熱水,準備服侍父母起身梳洗。

  梳洗罷到早點前,柳知秋還得打幾趟拳活動筋骨。孩子們於是有個小小的空閒,小香大香姐兒倆也跑到艙頂平臺去逗小狗小雞。見她們上來,天壽立刻後退幾步,轉身扶著平臺的欄杆向四外眺望。小香不由得撇撇嘴,小聲咕噥道:「什麼了不起,誰稀罕你……」

  天已大亮,四周景色如畫,陣陣東北風推著帆,船行得非常平穩,倒像是兩岸在慢慢後退。前些日子,天地間空蕩平曠,四面都是光禿禿的黃土地;現下遠處的山、岸邊的樹和堤外的田裡,都是綠瑩瑩的,連吹來的風都不那麼冷了。

  小香立刻忘了不快,開心地說:「哎呀呀!瞧這光景,八成是到了南方!」

  大香笑道:「真的,處處都綠!」

  小香瞥一眼天壽,故意大聲說:「大姐姐一定在南方!」那邊天壽果然吃驚地扭過臉來瞧她,她說得更有勁兒了,「當日大姐姐說不定也是坐船,也是走的這條道兒……唉,我真怪想她的……」

  大香使胳膊碰碰她,示意她別說了;天壽卻走過來,仰頭望著大香,小聲說:「珍姐姐,我有二姐三姐四姐,那咱家就該有個大姐,我怎麼沒見過呀?」

  大香和氣地說:「大姐嫁到遠處去了,走的時候你才三歲,怎麼能記得呢?」

  「嫁誰了?嫁哪兒去了?怎麼也不領著姑爺回門來看爹媽?」

  大香為難地笑笑,說:「你還小哩,這些事就別問了。」

  「為什麼?」

  小香把天壽拉到一邊,一臉壞笑,湊在他耳根低聲說:「這事兒你得去問爹媽。你不是他們的心尖子寶貝蛋兒嗎?他們准會告訴你真話。」

  「小香!說什麼悄悄話呢?」大香問。

  「沒說啥,我問天壽纏身的事哩!」

  天壽一機靈,身子猛地朝後一閃,像受驚的小鹿,撒腿就從扶梯咚咚咚地跑下去了。小香看得怔住了,不料他反應這般強烈,不由得更加好奇。

  柳知秋打完拳,手捧著小茶壺,坐在客廳裡同戲團頭一起喝茶聊天。

  柳知秋包租的這條船,在船行裡算是中等。長不過十丈、寬只兩丈多,因是客船,只在甲板下順便載貨,甲板上全是艙房。按時興的樣式,分建前艙、中艙、後艙和尾艙。前艙有兩間客房,中艙也有兩間客房,隔著一大間客廳與前艙相連。前艙、後艙和尾艙頂上都還有一層房間,只有客廳和中艙頂用欄杆圍出一個寬闊的平臺,專供乘客觀賞景致。

  前艙的兩間屋裡分別住了戲團頭封四爺和天福天祿哥兒倆,中艙的兩間,一間由柳知秋專用,還擱著他們家專置的戲箱;另一間歸柳知秋夫妻倆帶著天壽住。後艙頂一大間安排那三姐妹,因此,與之相對的前艙頂屋就寧肯空下來。船家四口人住後艙,而幫工的水手、雞窩狗窩和廚房,就都在兩層尾艙裡解決了。這樣,客廳成了中心,他們的許多重要活動,如吃飯、說戲、排練,都在這裡進行,就連天福天祿天壽學戲出錯挨打罰跪,也都在客廳。

  「柳師傅,我真服了您了!」戲團頭呷了一口熱茶,說,「這半個月同船,我算明白了,您這棵棵玉筍養得不容易!嚴師出高徒,一點兒也不假呀!」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也是為他們自己好。」柳知秋不無得意。

  「我知道您心裡頂疼天壽,獨苗苗老兒子嘛。可瞧您前天打他一點不手軟,比打天福還狠。也虧他小小年紀能受!」

  「唉,不打不成材,吃的就是這碗飯,有什麼可說?您還沒見他頂著一碗水踩蹺跑圓場呢,潑出點水星子,挨打;了碗,一天不許吃飯。現如今,踩蹺就受看多了!」

  「天壽日後決計是朵名花,上得了菊榜(菊榜:舊時戲班或戲曲界被稱為菊部,一些愛好戲曲或捧戲子的文人,評比戲子[主要是旦角]的色藝,分出名次張榜公佈,並仿照朝廷進士榜定出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稱為菊榜。),點得了魁元。這回您當機立斷,星夜南下,真是逃得及時,英明之至,不然危矣!那位摧花手的大名,遠在廣州的同行全知道。都說他那王府裡私設牢獄,專門監禁他玩兒膩了的優伶,可誰敢拿他怎麼樣呢?唉,這叫什麼事兒!」

  柳知秋也搖頭歎道:「可不嗎,現在想想還後怕呢!」

  那日在宮裡,他真是被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恨不得立刻上吊,立刻一頭撞死南牆才好。也是他吉星高照,在解無可解的當口,跑進來一個與天福年齡相仿佛的皇子,管王爺叫八叔,管另一位叫九哥,說太后老佛爺生氣了,要是八叔、九哥不立馬入席,太后老佛爺就要動家法了!這下子倒是王爺他們兩個慌了神,起身就趕著出門,刹那間就把柳知秋撇到腦後去了。柳知秋卻不敢怠慢,出宮回家,連夜找到戲團頭封四爺定約,到船行包租航船,叫家眷只收拾金銀細軟和必用的物品,把典賣房屋家具的事偷偷托給一位信得過的好友,來不及向親朋辭行,逃命也似的,第二天天不亮,全家就打東便門上了小船,過了頭閘、二閘、花閘、普濟閘,直到通縣運河邊上了大船,才算把提溜著的心放回腔子裡去。半個月的行程,平安無事,看樣子這場災禍還真躲過去了。

  戲團頭又很有興趣地問起柳知秋的測字相面術。柳知秋笑著說,雖然用來混飯吃的時候不免真真假假、連唬帶蒙,但其中也真有些命理在,叫人不得不信。封四爺開玩笑地說:那你選徒弟也看面相不成?

  柳知秋笑道,收的徒弟都還小,沒長開,而且相隨心生,日後還會變,不過大致總要靠得住才肯要。

  戲團頭不免問起天福天祿的面相。

  柳知秋說:「天福有福相,五官端正,三停(三停:相書專用名詞。以眉際、鼻頭的位置為水平線將人的面容分成上中下三停,以三停的均勻程度判斷人的命運。)勻稱,正面不見耳廓,是個心地純良的好孩子,日後也總能逢凶化吉。缺憾只在瞳仁小,又不夠黑,只要不長成三白眼(三白眼:相書專用名詞。因黑眼珠小,使眼眶內環繞黑眼珠三面皆白,稱為三白眼。)尚無大礙。天祿雖然是個招風耳,福分不如他師兄,但耳與眉齊,極為聰明,又方頤前突,秉性堅忍剛毅,學戲的有這兩樣好處,還怕不能成名嗎?只是他眉間有豎紋,若日後只長深不向上延伸,可成一代名優哩!」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