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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初雨卷 第03章

  天還沒亮,柳知秋包的大船就張帆開航了。

  出京半個多月以來,幾乎天天得到這個季節常有的北風相助,順風南下,每日行程常在百里以外,十分暢快。

  與每天一樣,跟船家一起起身的,是柳知秋的三弟子。開船不久,他們就在艙前船頭或艙頂平臺上練功了:扳腿下腰拿大頂,拖長聲音喊嗓,高叫「咦呀哦」,還有腔有調地念著戲裡的白口。船家初時覺得新奇好笑,如今也見怪不怪,難得多看他們一眼了。

  「咦呀哦」一開始,後艙頂上的小屋裡也亮起了燭光:柳知秋的三個女兒正在匆匆忙忙地起身。

  女孩們在一起,就有說不盡的熱鬧。

  英蘭雖被喚作二姐,實際上擔著長姐的職責,今年十五歲,就像所有多子女家庭中的老大一樣,看上去她比實際年齡要大,已經是個懂事的少女了。她長得像母親,容長臉兒,輪廓圓潤,深眼窩裡一雙彎彎月亮般的眼睛總含著笑意,秀氣的小鼻子,飽滿的嘴唇色澤鮮豔,嘴角微微凹進並上翹,更使得整個面容一團溫柔。只是她膚色微黑,還有一雙烏鴉翅膀似的黑眉,不但線條有力,連從眉心到眉梢的一根根眉毛都凜凜地立著,初一見會覺得不諧調,看慣了又感到剛柔互補,十分可愛了。

  她一向幹活最多,也習慣了,動作麻利輕快,第一個下床,第一個梳頭洗臉完畢,就忙著用自家專用的小石磨,磨昨晚浸泡好的黃豆。她要照管全家人早上的豆漿。這是柳知秋定下的規矩:全家每人清晨必須要喝一碗熱豆漿。要是哪天豆子磨得多,英蘭也會試著點豆腐或燒豆腐腦給大家吃。她說她是在學手藝,但每回都做得很地道。

  小石磨嗡嗡地響得輕快又均勻,英蘭邊磨邊催促兩個妹妹:

  「別磨牙了,還不快起來去燒水!」

  珍蘭和珠蘭是一對雙胞胎,今年十歲。她倆出生的時候,正逢家中數十盆蘭花開放,把產房裡的血污氣息都掩了過去。柳知秋因又生了女孩而大不高興,當娘的卻萬分疼愛,小名就叫做大香和小香。後來為了家中孩子的字序,母親又愛惜她們如珍珠,才起了這樣的名兒。

  真不枉叫了珍珠,大香小香就跟楊柳青年畫裡的小美人一樣俊俏,膚色白裡透紅、細膩如玉,頭髮濃黑細密、光澤照人,一樣的淡淡彎眉和俏麗的吊梢眼,一樣的高鼻樑,一樣的櫻桃色的小嘴,兩人站在一處,別人再分不清誰是誰。可只要一開口說話,就絕不會弄錯了:大香溫柔沉默,憨厚善良,未語先笑,從不爭先,跟家裡人在一屋待半天,別人常常都不覺得有她在;而那個伶牙俐齒、處處拔尖兒、刁鑽古怪的小丫頭,必是小香無疑。姐兒倆哪怕穿一樣的衣裳梳一樣的頭,小香也總是叫人看著俏美靈秀,風流可人。

  「看你!又拿我的裹腳布了!」小香從大香手裡一把奪過那根長長的帛帶,還順勢一推。大香沒小心,倒了,再坐起身,也不言聲,只看著小香笑。

  「小香你真霸道慣了!」英蘭笑著責備,從門邊拿過另兩條裹腳布,「這才是你的。昨晚上繞下來就扔一邊也不洗,臭一屋!我給你洗了。快把大香的還她,快點兒纏吧,天就亮了!」

  兩個小姑娘開始纏腳。小香纏得很仔細,也就很慢,嘴裡還不停地唧唧喳喳:「天天咦呀哦,咦呀哦,嗓子真的就喊好了?……那天聽爹跟人講,外邊人聽不明白,直問他:你們見天價喊什麼雞鴨鵝呀?嘻嘻,多逗哇!」她自己仰著小臉笑了一氣,一看大香已經穿鞋,著急了,趕緊說好話求告,「哎呀好三姐姐,幫妹妹纏纏吧,妹妹來不及啦!」

  大香就要上前,英蘭一把攔住,笑道:「看你把她慣的……大香要是不幫呢?這會子倒來說好聽的了!就這麼去燒水送水,跑成個大腳片子,將來嫁不出去才好呢!」

  小香叫著「哎呀哎呀二姐姐」,撲過去就往英蘭身上賴。英蘭一躲,閃得小香撲通倒地,兩個姐姐這才笑著把小香扶起來,動手替小香纏腳。小香口裡還一個勁兒地「纏緊點兒纏緊點兒!」氣得英蘭用手戳著小香的額頭說:「死丫頭真是不要命死要俏!」小香還涎著臉兒笑說:「命也要俏也要!」

  纏好腳梳頭,小香又叨叨銅鏡照不清楚,該磨了,接著就罵道:「那個小氣鬼兒!他要鏡子幹嗎?就該送給姐姐!哪怕借給姐姐們使使也算他的心意不是?偏他,跟寶貝似的藏著掖著,看我哪天給他搶出來,氣死他!」

  「你嘟嘟囔囔的,說誰呢?」英蘭繼續推著石磨,問。

  「說誰?咱家的那個太子爺唄……小氣不說,成天傲了巴唧,冷著個臉兒,笑也不笑,跟誰也不好,跟誰也不親,動不動就哭,什麼香餑餑……爹媽還總慣著寵著的,哼,真拿自個兒當千歲爺呢……」小香流露出一肚子不滿。

  「咱家就這麼一根獨苗兒,不疼他疼誰呢?說他是咱家的太子,也不算錯呀。不獨爹媽該疼他,咱們當姐姐的也該疼他不是?……我倒不覺著他傲氣……」英蘭說話自然是長姐口吻。

  「敢情!」小香撇撇嘴,「你天天給他梳頭,他對你可不就另眼看待!」

  「那人家從宮裡得了賞,不也分給你兩個銀錁子嗎?」英蘭笑著說。

  小香一時語塞。這當兒,外面傳來天祿用蘇白念急口令的聲音,又清脆又響亮,像一串珠子似的個個圓潤,字字清楚,其中夾著天福的韻白,也很動聽。

  小香從窗口朝外看一眼,立刻借題發揮道:「你看你看,連早起練功,他都不跟師兄們在一塊兒,人家在船頭,他自個兒單崩兒待平臺上,有多麼獨……人家天祿,唱做念打樣樣好,比咱家那太子高一大截呢!前次唱宮戲他得賞,多半還是人家天祿的功勞!他也就是仗著年紀小罷了……《思凡》呀,《雙下山》呀,我也會唱!要是那天宮戲讓我去,那西洋玻璃鏡子就是我的了……」

  大香這半天第一次笑眯眯地小聲說:「唉,你是個女的呀!」

  小香一臉不服氣,卻也無話可說。

  英蘭也笑道:「你還惦著小弟那鏡子哪?死了心吧!聽娘說那是天壽的愛物兒,藏枕頭底下,天天玩兒不夠。正著照反著瞧,睡覺時候在被窩兒裡也偎在臉兒上,還時不時地親那長翅膀的光身子小人兒哩……」

  「哎呀呀,可了不得啦!」小香好看的吊梢眼瞪圓了,大驚小怪唧唧喳喳,「這不成精作怪了嗎?他的精氣神兒早晚得叫西洋鏡子給吸幹嘍……怪不得太子爺跟誰都不親呢……我有法子治他!等著瞧,看他以後還敢不理我!」

  「行了行了,」英蘭勸解地說,「小弟吃這碗戲飯也不容易,挨打挨駡罰站罰跪且不說,還得纏身,小小年紀,也夠他苦的了……」

  「纏身?」小香驚奇地揚揚淡淡的彎眉,「怎麼纏呀?」

  見大香也露出好奇的神情,英蘭告訴妹妹們,唱旦角的男孩子,怕他日後長成男人形狀再不能上臺,早早的就要纏胸纏腰纏肚子,為的是長期保持身段纖纖、嬌小玲瓏。「爹娘盼著小弟日後大紅大紫,在京師時候就說要給他纏身,可直拖到昨天晚上。娘要我備了好多帛帶,都是給小弟用的,可比咱們用的裹腳布多得多了。」末了英蘭說:

  「想想咱們小時候也就纏個腳,還都疼得死去活來;小弟纏身,不知受多大罪呢!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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