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惇親王綿愷,在京師梨園行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弟,尊貴無比。沒聽說過他有什麼別的業績和能耐,倒是憑著他第一等的戲迷出了大名。他不但愛看戲演戲,還非常懂戲;不但好結交升平署唱戲的太監,還好在自己府邸裡豢養優伶,平常總有三四個班子伺候著。可怕的不在他網羅名優進他的王府戲班,並拿這些伶人當名花一樣供養玩賞,可怕的是經他玩賞過的名花往往沒了下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誰也拿不著這位王爺跟名花失蹤有關連的證據,誰也沒膽量去碰一碰這頭等的皇親國戚,只能私下裡傳說親王是京師頭等「摧花手」,並互相告誡:甯餓三天飯,莫見王面!

  惹不起還躲不起?

  今兒個硬是躲都躲不起了!

  柳知秋暗暗叫苦,但願在宮裡,在他親娘恭慈皇太后的好日子裡,這位王爺能收斂幾分,不至於太放肆。

  孩子們還沒走到跟前,那位惇親王已經急不可待,伸手一攬,把小小的天壽摟在懷裡了:「哈哈!好個乖孩子!長這麼俊!大了還不成個千嬌百媚的狐狸精啊?『小尼姑年方二八』,你個一八的孩子怎麼就把個二八小尼姑唱得這麼活靈活現呢?你知道小尼姑思春思的是什麼呀?……哈哈,怪不得老太后疼你,我也怪心疼你的,來,香一香!」他說著就拿鼻子和嘴湊到天壽粉嫩的小臉上又是嗅又是親,嚇得天壽臉都白了,滿眼是淚,把腦袋扭來扭去,一個勁兒地躲……

  柳知秋眼睜睜地看著,毫無辦法,還得賠笑臉,——王爺喜歡他的兒子是瞧得起他,他敢說什麼?

  站在一邊的天福低下頭不敢看更不敢做聲,——上下尊卑君臣大禮管著,是不能錯的呀!

  十歲的天祿突然跳了出來,用武大郎的身段蹲下去圍著親王走了一圈矮步,再站起來,一個金雞獨立之勢,尖聲尖氣地吐出一串急促動聽的蘇白:

  「啊呀呀!格個面孔弗好香格!」

  王爺反應很快,馬上以小生的韻白回問:「卻是為何?」

  「格個小尼姑是吾小和尚個渾家哉!」

  「哈哈!小和尚吃醋啦!」王爺笑著放開了天壽,然後眼睛都不朝柳知秋轉過去,就仿佛不經意地說道,「這三個孩子我要了!我府裡也來個玉筍班!」

  柳知秋頭頂轟的一個悶雷,又不敢說不,只能勉強擠出一臉笑,惶惶地叫了一聲:「王爺……」

  王爺還是不看他,繼續說:「你要樂意,一塊兒來,照當你的教習,不少你的銀子!」

  柳知秋咬著牙笑道:「王爺瞧得起我們師徒父子,那是我們的造化……」

  剛從王爺懷裡掙脫出來的天壽,嘴唇哆嗦,拼命忍著滿眼的淚,聽見父親這兩句話頭,信以為真,頓時「哇」地放聲大哭,而且一哭就止不住,師傅呵斥、大師兄勸解、二師兄捂嘴全沒用,跺腳哭、跳腳哭,整個兒一個淚人兒,把王爺都看愣了。柳知秋連忙趁機跪倒為兒子請罪:

  「王爺開恩!王爺恕罪!這孩子實在還太小,不知好歹!真進了您老人家的班子,沒的白惹您老人家生氣……我回去得著實教訓他一頓!再下狠功夫好好調教他兩三年,有個模樣了,一定讓他去伺候您老人家!我們也好跟著沾光……」

  「嗯……」王爺沉吟著,看看天壽還在不管不顧地哭,不免也皺眉。

  「誰在這屋裡哭?敢沖太后老佛爺的喜氣,不想活了?」一聲口氣嚴厲的叱問,又一個身材高大的貴官走進來。

  天壽嚇得一哆嗦,哭聲噎了回去。

  柳知秋抬眼一看,暗暗叫了聲「晦氣!」真是雪上加霜。這正是幾天前在茶樓測字時,他稱之為「一世皇恩浩蕩,命好運也強的大貴人」!他一個下賤的優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為皇族親貴算命測字,犯上的罪過可大了。他趕緊低頭,默默禱告祖師爺保佑。

  「奕經,來得正好,快來瞧瞧這三棵玉筍,我得拿他們移我那兒種著去!」

  奕經看看天壽,說:「好倒好,歲數太小了吧,動不動哭天抹淚,喊爹叫娘,怕八叔你不耐煩去哄他。再說,他師傅能願意嗎?」

  「他師傅就在這兒,你跟他說說!」

  奕經轉過身去招呼柳知秋:「我說這位師傅,進我八叔的王府大班,別人可是做夢也想不到手哇,你總不能不樂意吧?」

  柳知秋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只能硬著頭皮連說:「不敢不敢……」

  「嗯,我在哪兒見過你?」奕經生疑,厲聲喝道,「抬頭!」

  柳知秋不敢違命,奕經於是滿面陰雲,沉聲說:「是你?你竟是個唱戲的!身為下九流,竟敢冒充上九流(上九流、下九流:當時把士、農、工、商以外的職業分為上九流和下九流。一般的說法,上九流為師爺、醫生、畫工、地理師、卜卦、相命、和尚、道士、琴師;下九流為娼妓、優伶、巫者、樂工、劁豬哥、剃頭匠、僕婢、按摩師、土工。),竟敢胡亂測字算命,蠱惑人心,該當何罪?!」

  此刻的柳知秋,只能不住地叩頭告罪,汗如雨下,內外衣衫皆濕。什麼梨園會首、七品頂戴、宮中供奉,什麼有模有樣的身份,都化作一片雲煙,霎時間消散一空。他只萬分後悔,當初要是答應那個戲螞蟻,早早帶著孩子們去廣州,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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