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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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叔又把天福天祿哥兒倆照樣折騰一氣,末了說:「百裡挑一,也是好孩子!都叫什麼名兒?有字嗎?」 柳知秋回了三個弟子的藝名,並告訴老師叔:天福姓林,字秀松,習生角,是自己的義子;天祿姓潘,字喜桂,習丑角;天壽字韻蘭,習旦角…… 話未落音,老師叔搶著說:「知道知道,韻蘭這個表字,跟他的幾個姐姐小名兒連著的,對不對?真沒想到,你家這瓦窯(瓦窯:舊時社會重男輕女,家中生男叫」弄璋「,生女叫」弄瓦「,生女孩多的家庭被戲稱為」瓦窯「。),到底鑽出個兒子來!真所謂不養則已,一養就養個金麒麟!嘻嘻……」 柳知秋頓時變了臉色,老師叔戳著了他的痛處:他成親以後,老婆連續生養,無論養住沒養住,全是女的,使他家被同行們謔稱為「瓦窯」。得了幼子天壽後,他才算洗卻了這份恥辱,「瓦窯」的綽號也很久沒人叫了。今天老師叔倚老賣老地又提起來,叫他很不高興,可礙著輩分,各有尊卑,他又不好發作。老師叔何等機靈,立刻換了話題: 「好哇,菊如、秀松、喜桂、韻蘭,你們師徒的字都好!不俗!不群!像是翰林學士的大手筆……我說,菊如哇,把你的小天壽認給我當徒弟好不好?我保他日後紅遍京師紅遍天下!」 老師叔的福勝堂,是胭脂胡同裡最有名的私寓,他的六七個徒弟,加上他的兩個兒子都以像姑為業,很走紅了幾位,掛上了內務府的貴人,財大氣粗,又給「脫靴子」(脫靴子:像姑第一次接客的隱語。)出師,又給買房子買車馬僕役,還給娶妻成家,叫南城的各堂子十分眼紅,小像姑們都巴不得入福勝堂拜師。 柳知秋志不在此,但又不好開罪長輩,便顧左右而言他,笑道:「師叔今兒賞我們聽哪出戲?我可得好好開開眼!」 老師叔伸手點著柳知秋嘻嘻一笑,說:「罷了,千金難買心頭願不是?……菊如啊,你的這兒子、這倆徒弟,當真是祖師爺賜給你的寶,你得為祖師爺爭氣,可別讓他們埋沒、消磨了。我算你的後半輩子,要靠柳搖金大發啦……」 聽到柳搖金的名號,伶人們就陸續圍過來看天壽,此時已圍成一大圈,天壽被大家評頭論足、打趣稱讚得滿臉飛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人一多,老師叔越發話多,不由得憶起自己最光鮮的歲月:「想當年,我十二歲上臺就來了個挑簾紅,唱一次堂會,那賞錢下雨也似的,兩籮筐都裝不下……」幸虧升平署管事的人來領眾人進宮,才止住了老師叔的饒舌,也才替就要窘出淚來的天壽解了圍。 柳知秋還是逮住進神武門前的一小會兒停頓,又安慰又囑咐地對三個弟子、特別是對小天壽說了幾句:一、有師傅我在,甭害怕;二、但凡進了這個門,多磕頭,少說話;三、早早扮好戲,躲在台邊兒好好看戲好好學著點兒,這兒的戲可是天底下頂拔尖兒的,在外頭花多少錢也看不著。 他們可真的看到了天底下頂拔尖兒的一台戲—— 應節戲《群仙祝壽》、《天下太平》、《三星高照》等,在金鼓喧鬧、色彩耀眼中過了場以後,一派笙管簫笛,吹起了大家熟知的《廿四孝》中《斑衣戲彩》一出的引子。奇怪的是,理應出場的那一對老得走不動的老萊父母沒有上臺,隨著樂曲慢慢踱出個掛著蒼白鬍鬚、身穿花花綠綠連腳嬰兒彩衣、手持撥浪鼓的老萊子!他走到台口,剛念了一句定場詩,台下就哄地一亂,跟著就出奇地靜,寂靜中有人喊了一聲「萬歲爺!」接著就聽桌椅聲腳步聲亂響,坐著的人站起來,站著的人跪下去,只有正中一席的皇太后端坐未動,拿了手絹掩了掩鬢角,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今天的宴會乃是家宴,有資格參與者都是皇室成員、朝廷親貴,遇此意外,愣怔片刻之後,很快清醒,馬上習慣地跪地叩頭,同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正在扮演老萊子的皇上大概沒料到出現這個局面,也怔愣了一下,做了個戲外的動作——兩臂左右伸開,從下向上擺動了好幾回,意思很明白:平身,平身。眾人也都看懂了,陸續站起來,可再也沒人敢坐下了,一個個屏息靜氣地看當今皇上萬歲爺的粉墨登場。 萬歲爺卻又回到戲裡,面對著皇太后,高聲唱起來,表明老萊子悲傷父母年邁,缺少生趣,想要以老年之身仿效嬰兒狀以博雙親一笑。他唱得合拍合調合轍合韻,極是難得,雖然嗓音不亮,甚至有點沙啞,可誰敢說不好! 唱著唱著,萬歲爺真的一絲不苟地照著戲路子,手搖撥浪鼓,學著小孩兒的樣子,向著皇太后嬉笑跳舞,並一跤跌倒在地,四腳朝天,亂抓亂動,口裡還像嬰兒摔疼了那樣哇哇大哭。一般這齣戲演到這兒,看戲的無不鼓掌大笑,今兒誰敢笑?可誰又敢不笑?大家都看著皇太后,見她老人家開心地笑了,眾人也就跟著笑著叫了一聲「好!」就是這聲好才把躺在地上的萬歲爺叫起來,他就地跪著磕了個頭,用很地道的白口大聲說:「兒願皇額娘聖壽齊天!」 他這一跪不要緊,臺上台下所有的人又都跪下了,口裡不由得同聲呼喊道:「萬歲!萬歲!萬萬歲!」比第一聲山呼萬歲更洪亮也更整齊。畢竟是見到一個兒子為母親祝壽、在挖空心思地討母親歡喜,這番情意總是很動人的。當然,身為天子,萬民之君父,至尊至貴,不惜自貶身份扮優伶以悅母,不但不會被責備為玩物喪志,反而將被稱為大孝而成為天下的楷模。——這齣戲外戲收場之後,躲在扮戲房窗口看戲的柳知秋就是這樣教導他的徒弟和兒子的。 等萬歲爺卸了裝,畢恭畢敬地向皇太后謝了恩,在眾人歡聲笑語的讚美中入席坐定後,好戲連台了。 《吃茶》、《吟詩》、《醉酒》、《驚醜》、《藏舟》、《琴挑》,還有熱鬧的玩笑戲《打灶王》等等,一出出聲情並茂、美不勝收。原本都是京師頂尖的名伶,進宮來演誰敢不上勁?好戲好角好賣力氣,那就好看得沒法說了!天福他們三個從來沒看過這麼精美的戲,看得大氣不敢出,看得目瞪口呆,看得心頭像小鹿亂撞似的發慌。挨在天壽身邊的天祿發覺小師弟在簌簌發抖,一摸他的手,冰冷,連忙脫下自己的坎肩給他披上,小聲問:「沒受涼吧?」 天壽搖搖頭,小嘴翕動著輕輕說:「我頭暈……心裡……害怕……」 天福趕緊到扮戲桌那兒為小師弟倒來一杯熱茶。天壽接過來要喝,手抖得把茶水都潑出來了。 柳知秋臉一沉,低聲喝道:「韻蘭,你聽著!不許慌!不許怕!我怎麼教的你就怎麼唱!唱好了有賞,要是唱壞了,砸了我柳家的牌子,看我回去不揭了你的皮!聽見沒有!說話呀?」 「聽……聽見了……」回答的聲音就像蚊子叫。 催場的太監來說,為了討老太后歡喜,娃娃戲要讓年齡最小的天壽第一個上。柳知秋暗暗叫苦,看看天壽面無人色、呆如木雞的可憐相,他真像被澆了一盆冷水,整個透心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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