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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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雨卷 第02章 梨園總會會首親自登門拜訪,可不是一般戲子能夠得到的面子。 梨園總會設在老郎廟,供的是梨園行的祖師爺;梨園總會會首等於是代祖師爺管著全京師吃開口飯(吃開口飯:當時對戲曲演員的俗稱。)的人家。梨園總會還能跟官家搭上話,歸朝廷裡的升平署(升平署:乾隆初年設「南府」,作為承應宮廷奏樂演戲事務的機構。道光七年改「南府」為升平署,設管理事務大臣一人,以下有司員、筆帖式及催領等官承應差務,轄於內務府。)管。所以總會會首時不時地還能得朝廷賞給的功名頂戴呢。這回來的這位就是七品頂戴,亮閃閃的包金頂子、五顏六色的繡補子,看得孩子們眼花繚亂。 說起來,堂子裡的像姑與科班中的戲子本是兩途。但像姑為了多掙錢、掙大錢,沒有不習戲登臺入梨園行的,遂帶得梨園行風氣大變,如今也就格外看重色藝雙全了。柳知秋家堅持「賣藝不賣身」的科班老理兒,他的弟子們也就都不雙全,只能技藝驚人而已。這樣一來,無論吃穿住用,還是名聲排場風光,都比京師走紅的那些紅像姑差得老遠老遠——因為沒有知心大老為之一擲千金地供養。柳家師徒看重清白名聲,倒也安貧樂道,在梨園行孤芳自賞。有人誇他們出污泥而不染,同時就有人罵他們矯情假撇清。誇的罵的拉平,他們師徒在京師梨園行也就不高不低、不窮不富、不火不瘟、不上不下了。 這些年,柳知秋的幾個大徒弟都已出師,自立門戶闖江湖去了,身邊只有被人們戲稱為「玉筍班」的三個年幼弟子。大徒弟天福近日剛在園子裡試上過一兩場戲,天祿天壽只在梨園行內的喜慶堂會(堂會:戲曲界俗語。指在豪門巨宅中,或借大飯莊組織的演出,大都為喜慶而舉辦。演員承應堂會演出,所得戲份兒往往數倍於平日收入。)裡略露露臉,都還沒有正式登上紅氍毹。那麼梨園總會會首巴巴地來到柳家,為的什麼? 原來朝廷近日平定張格爾,成就一大武功;又恰逢皇太后聖壽節(聖壽節:皇太后或太皇太后誕辰稱聖壽節,皇帝誕辰稱萬壽節,皇后誕辰稱千秋節。),普天同賀,要辦大慶。升平署點戲進宮,特於常例戲外,加上娃娃戲。柳家號稱玉筍的三弟子早已名聲在外,此次都列名被選冊中,會首特地來道喜,並與柳知秋商報戲目,囑他加緊排練,預做準備。 被朝廷的升平署選中! 將要進宮給萬歲爺唱戲! 老天爺!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 由於身操賤業,柳知秋像所有江湖中人一樣,對行外人十分謙恭而小心;但對同行,骨子裡很傲,平日裡也頗有幾分名教習架子。打心裡頭論起來,對會首也是不屑一顧的。這回他一反常態,受寵若驚,不但再三向會首表示感激,備謝禮相饋送,還托會首轉送一份給升平署管事,言語神情間竟也露出幾分巴結。會首離去後,老婆罵他肉麻,說他自低身份。還處在亢奮中的柳知秋挨個兒拍著三弟子的肩背,說了這樣一番話: 「身份?咱們這種賤人哪有什麼身份……可這回,咱的機會來了,咱也能掙出個有模有樣的身份了!就憑我這三支玉筍,憑著我柳知秋的本事,看我不把他們迷個神魂顛倒!我怎麼就不能戴頂子穿補子?那梨園總會的會首,我怎麼就不能當他一當?天壽他娘,你甭笑,等著瞧吧!」 他的勃勃雄心化作了行動,行動都落實到了三個孩子身上:起得更早,睡得更晚,唱得更勤,練得更苦。師傅師娘,還有二姐英蘭、三姐珍蘭、四姐珠蘭都全力照顧這即將進宮亮相的三位主角。把一切都看在眼裡的孩子們,自然懂得利害,連師傅的親生兒子、年僅七歲的天壽都不叫苦,師兄們還有什麼好說的? 十月初十聖壽節,官府衙門照例要懸燈結彩,加上今年特有的祝捷,喜慶的氣氛格外濃烈。一大早兒,無數翎頂輝煌的親貴和官員,乘轎騎馬坐車,從京師的四面八方擁向大內的東華門和西華門,去參加朝廷的慶賀大典。大內的正門天安門前,又聚集著許多白髮蒼蒼的耄耋士紳,他們將代京師和天下的百姓在金水橋畔向朝廷跪進賀表。而大內的後門神武門,此刻尤其繁忙,進進出出的人和車甚至比其它三個大門更多更雜亂。這兒是紫禁城,重要一禁就是禁止喧嘩。身披鎧甲、手執刀槍的神武門侍衛們,只那份威嚴兇猛就足以維持禁令。所以,若站在景山高處朝南俯視,宏偉高大的宮門下那些來往人眾,頗像忙忙碌碌的無聲的蟻群。 最東頭的門口,有一群螞蟻聚集不動——一律的瓜皮小帽藍長袍,外罩一件色彩鮮豔的琵琶襟馬甲——那正是今日奉召進宮唱戲的京師名伶們,等人都齊了以後,由升平署管事的領他們進門。 宮裡和升平署都有專為伺候萬歲爺的戲班子,技藝也算得超群。不過,生旦淨末醜連同教師鼓師樂師,都是太監,大概看得多了就覺出少點什麼,所以,年年萬壽節、聖壽節、千秋節,還有元旦、中秋、冬至三大節,常要召請京師民間尖頂尖的名伶進宮唱戲。且不說皇家賞賜特厚,就是這份榮耀也了不得。進宮唱過戲的都被尊稱為「供奉」,得了供奉的美名,就等於說此人是梨園行的巨擘,立時身價百倍。所以,就是那些凶巴巴的侍衛、冷冰冰的太監,對這些常常進宮的供奉也比對常人客氣得多。 今兒這一群供奉和往常不大一樣,攙和了不少十二三歲的小童伶。他們跟那些名伶一樣打扮,也背著一個裝著自家專用化裝物品的藍布小包袱。至於他們的戲箱,也跟供奉們享受同等待遇,已提前送進宮裡大戲臺的扮戲房了。 「菊如,你也來了。」有人招呼。 菊如是柳知秋的表字,他連忙回頭看,原來是他的一位在梨園行很有地位的師叔,經常應召進宮的老供奉。也就是他,換了誰也不敢在這兒這麼大聲說話。柳知秋連忙趕到近前打千兒請安問好,然後賠著笑臉壓低嗓子說: 「好些日子沒見了,前幾天我們還念叨著要去給您老人家叩頭呢。」 老師叔一扭臉,瞟了柳知秋一眼,略動動腰肢,習慣地帶出紅氍毹上唱小旦的嫋娜,笑駡道:「小猴崽子,嘴倒甜,哄誰呢,早把老師叔撂脖子後頭去了!快領過來,讓我瞧瞧你家的柳搖金!」 「哎喲,好我的師叔哎,都叫人傳訛了,怎麼連您老人家也知道啦?」 「咱梨園行不傳這個還傳個啥?少嗦,快領來我看!」 柳知秋不敢違拗,趕緊把正倚著護城河岸牆小聲聊天的三個孩子帶了過來。老師叔一把就攥住了天壽的小手,說:「沒錯,這就是柳搖金!」 他上下打量,把小天壽翻過來掉過去,又捏臉蛋兒又摸手,不住地點頭,嘴裡還嘖嘖稱讚著「難得難得,出類拔萃,前程無量」等等。 孩子窘得就要哭出來,柳知秋也顯得不安,連忙把另兩個弟子推到老師叔面前,說: 「師叔您再看看這兩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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