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此人四十歲上下,身材不高,和悅的表情與文質彬彬的氣度都掩不住那一團令人敬畏的威嚴。他前額異常寬闊,因新了發更加突出且熠熠有光;眉毛烏黑,鬍鬚烏黑,一雙靈動有神的瞳仁更如墨玉般漆黑,從漆黑的深處直透出一片逼人的明亮。目光相觸的一瞬間,柳知秋有如驟遇寒冰烈火,心頭竟躥過一陣震悚。這面容這神采真叫人難以忘懷,因為和周圍人的差別太大而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中。

  柳知秋定定神,轉眼去審視那個大大的因字。要說看相測字,倒也不算吹牛,如果不是唱戲的話,他柳知秋憑這點本事便足以口。只聽他用測字先生常用的平穩又和緩的語調慢慢說:「因字有國字之形,其中的大字可拆為『一』、『人』二字,是為國中一人之象。君必為國家棟樑之材,前程遠大,將為舉國萬民所敬仰。」

  四周圍上來看熱鬧的茶客,聽了這番說詞都去注目那位少穆先生。少穆先生倒也不窘,略略聳聳眉頭,笑道:「真的嗎?承蒙過獎,但願應了先生的金口。」

  「我來我來!」有人踴躍上前,推開旁人站到了柳知秋面前,「我也就這個因字,煩先生測測我的前程。」

  不換字,顯然是要為難測字先生。此人長臉隆准,鬍鬚剛硬,舉止閒雅卻神情肅然,金剛怒目,威嚴外露,仿佛見過……柳知秋猛然意識到,自己面對的,就是剛才凱旋大軍走過茶樓下,被那隊伍中的將軍高聲叫著九哥的茶客。柳知秋老練地點點頭,恭敬地請對方坐下,說:「他測因字是無心,君測因字屬有心。因字加心字為一『恩』字,想來君家一世皇恩浩蕩,受榮華享福貴,命好運也強,是大貴人哪……」

  測字的人愣住了,狐疑地看著柳知秋。少穆先生也疑惑地與靜庵先生交換了一下眼色。那位靜庵先生一副橫不論的神情,把手中的摺扇一合,「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大聲道:「我倒不信了!來,我也測一測!還是這個因字,還是問前程,你說吧!」

  此人的心高氣盛、目中無人,幾乎都寫在一張保養得十分豐潤的臉上,三十七八歲年紀,白白胖胖的,好像從小就養成了仰面挺胸的習慣姿態,明明是中等以下身材,倒像是比所有的人都高出一頭。柳知秋沉思著,一時沒有做聲。

  「你怎麼不吭聲?」靜庵先生的問話像是在審賊。

  柳知秋蹙起眉頭,歎了口氣,說:「我們算命測字的,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好話說出來客官高興,不好聽的話說將出來,客官不要著惱才好。」

  靜庵先生的臉色果然變得難看,但還硬支著架子說:「你只管照直講,我不怪罪你就是。」

  柳知秋於是又歎了一聲,說:「你這把扇子正好加在因字的正中,成『困』字之象,無論你經商還是走仕途,都將屢屢受困,升沉無常……」

  對方張了張口,沒有出聲,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柳知秋。柳知秋接著又說:「所幸你這扇子比因字長,令困字上下出頭,這樣,雖然屢屢受困,卻每次受困皆能出頭,得以善終。」

  這位靜庵先生從靴筒裡摸出一個二兩小銀錠放在茶桌上,竟默默無言地離開了。躲在師傅和戲團頭背後的三個孩子,一直目不轉睛、耳無旁聽地注意著這場測字遊戲。最後是這麼個結果,讓他們揪著的心放下來,忍不住就想要跳起來拍巴掌。卻聽得師傅一聲咳嗽,臉色如鐵,目光強制,把他們定在茶桌邊,老老實實地不敢動彈了。他們隨師傅和戲團頭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那三個測因字的人點頭拱手,互道寒溫,似是相識,又不很親密,之後各自散去。是怎麼回事呢?

  不少茶客圍上來請柳知秋測字,不想柳知秋的閨女英蘭跑來尋父親,說是梨園會首來家拜訪,要父親趕緊回家。柳知秋就勢推謝了茶客們,匆匆下樓。戲團頭邊走邊說:「柳師傅,今兒我可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沒想到您老人家還有這麼一手,高明,高明!」

  柳知秋苦笑著說:「還不知道會闖出什麼亂子來呢!沒見我後背的衣裳都濕透了?真比唱三天戲都累人!要不是……」下面的話他沒說出來,因為他看見,那位少穆先生就背手站在茶樓門邊,仿佛在等待。

  等什麼?或者等誰?

  柳知秋有些心慌,硬著頭皮領著孩子們出門。

  那位少穆先生果然沖他點點頭,他只好停步站住,竭力微笑著保持常態。但要經受住對方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的打量,實在使他有一種五臟六腑都暴露在外的感覺,很不自在。

  「若不是真有學問,就是你絕頂聰明,」少穆先生仍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柳知秋,認真地說,「江湖中人難得有你這樣的天資。不過,就是最高明的相士,也多明於鑒人而昧於觀己。我有兩句忠告贈你,不得罪吧?」

  「先生請講,在下洗耳恭聽。」

  「言多必失,不可不謹慎。」

  「是。請問第二句?」

  「男子漢大丈夫,立身之本在剛毅。」

  柳知秋忽然面紅過耳,立刻躬身拜揖道:「謝大人指教。」

  少穆先生笑了:「何以改稱大人?」

  「大人氣度見識談吐決非尋常。在下可敢請教大人名諱?」

  「萍水相逢,後會無期,就不必了。」少穆先生安閒地說,目光正觸著孩子們滿含好奇、驚異和敬仰的烏溜溜的三雙大眼睛,不由得一笑,伸手在最小的天壽那又黑又亮又柔軟的辮發上輕輕撫摸一下,親切地問:

  「為什麼反復使茶水擦臉哪?」

  天壽臉一紅,露出可愛的豁牙,羞怯怯地小聲說:「那個鴉片鬼……髒。」

  少穆先生分明有幾分感動,讚歎道:「好個孩子……難得你小小年紀,就懂得潔身自好,不容易啊……」他不等柳家師徒父子再說什麼,逕自轉身朝停在街對面的馬車走去。

  連著好幾天,這次茶館裡的經歷成了柳家人說不完的話題。

  天壽向父親問明瞭「潔身自好」的含義,就請父親把這四個字寫成橫幅貼在炕頭。平日說話最少的他,一看到這橫幅,就會說起那位少穆先生的手多麼寬大多麼溫暖多麼軟和又多麼不帶一絲邪氣。而不帶邪氣的撫摸,除了自家父母兄弟姐妹,就從來沒有過。

  待天壽得知這位少穆先生就是頂天立地的林則徐大人時,那已是多年之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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