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他的同伴從袖中扯出方絹擦了擦烏黑的唇髭,輕聲歎息道:「豈止是民風民心,國家事又安可問?……」

  柳知秋和戲團頭向隔著兩張桌子的文士拱手示意,正要過去致謝,拍桌子的那位理都不理,仍然大聲說道:「走江湖的,也該自愛,何必自取其辱!」

  這分明是又一種斥責和拒絕,兩人都不想自討沒趣,互相看了一眼,只好慢慢坐下。回頭再看三個孩子,更是哭笑不得:闖禍的天祿眉飛色舞地向師兄誇耀著自己剛才的「鐵頭」招式,得意揚揚,一雙月牙小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線;天福沉穩地靜聽,一臉安詳又寬容的微笑;小小的天壽獨個兒忙個不了——只有桌子高的他,踮著腳把剛能夠著的茶盞端到凳子上,一次又一次地把茶水倒在他的手帕上,蹙著小眉頭,含著兩眼淚,一遍又一遍地使勁擦拭被鴉片鬼摸過的左臉蛋兒,直擦得半邊臉連脖子全紅得像煮熟的大蝦。那份認真,那份執拗,把為父為師的柳知秋和初次見面的戲團頭都看呆了……

  這當口,街上鑼鼓金號人歡馬叫的巨大聲響大海潮一般湧了過來,茶樓上所有談笑喧鬧都被淹沒,茶客們也一股腦兒被卷到窗口門邊看熱鬧。

  京師的人們都已知道,今天有午門獻俘的國家大典。朝廷大軍遠征萬里,平定了新疆的張格爾(張格爾:新疆大和卓木波羅尼多之孫,大和卓於乾隆年間因叛亂被誅。張格爾在嘉慶末年開始騷擾邊界,勢力日益發展。至道光六年,在英國侵略勢力支持下發動大規模武裝叛亂,攻陷喀什噶爾、葉爾羌、英吉沙、和闐。清政府迅速發兵入疆平叛,僅用五個月便收復了四城,並于道光七年底將張格爾擒獲。)叛亂,凱旋回京,將進宮向皇上報捷,並獻上叛首張格爾一幫頭目。

  老輩人說,這事也像外省官員進京一樣,要打永定門進城,經過先農壇、天壇、前門大街、箭樓、大前門、大清門,走千步廊,從天安門進大內,再經端門,直至午門也就是五鳳樓下。這十來裡路,輝煌壇頂、宏偉門樓、巍然宮牆,像一座又一座大山迎頭壓下,每向前一步,氣象便森嚴一分;每朝前多看一刻,朝廷的威儀就濃厚許多。每每走到前門,那外省官員多半已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在至高至尊的天子腳下不敢抬頭了。外省官員尚且如此,遑論這幫沒見過世面、無君無父的叛臣賊子!必得叫他見識見識朝廷的威嚴,從此心懷畏懼,不敢作亂!

  人們早早地就從各處聚集到這一路等著看熱鬧了,這正是今天茶館生意特別興旺的原因,連那重新油漆粉畫的五牌樓,只怕也是為今兒這大典。

  「來了!來了!」街上一片喧嚷。

  不多時,前門大街就被色彩繽紛的獻俘隊伍填得滿坑滿谷,就像即將溢出河床的初春的洪水。數十騎衣飾鮮亮的開路頂馬過去了,跟著是吹著螺號、鳴著金鼓、奏著凱歌的浩大樂隊,後面,被五顏六色的錦旗簇擁著的大纛之下,頭戴高高的尖頂盔帽、身披燦爛甲胄、騎著高頭大馬的將軍們,由護衛們前呼後擁著走來,好不威風!兩旁的觀眾騰起一片歡呼,讚美這些平叛的主帥和英雄。人們指認著,大聲地猜測著:

  「快瞧!那就是揚威將軍(揚威將軍:時文華殿大學士兼軍機大臣長齡,被授為揚威將軍。)!」

  「不對!是欽差大臣楊遇春(楊遇春:字時齋,四川重慶人,道光五年出任陝甘總督,張格爾武裝叛亂初起時,曾被任命為欽差大臣,率部馳赴新疆辦理軍務。)!」

  「快看那邊!那位老將軍是誰?看看,鬍子眉毛都花白了!」

  為眾人所矚目的老將軍,正好朝茶館這邊轉過臉來,燦爛的陽光灑在他又紅又黑的臉膛上,微風掀動他灰白的長鬍鬚,襯映著金盔金甲,非常鮮明奪目。柳師傅忍不住高聲喝彩:「好!好相貌!好一位老將軍,前程無量!」

  剛才拍桌子的那位斜眼看看柳知秋,似嫌他張狂,又淡淡地對同伴說:「果然是楊芳(楊芳:字誠村,貴州松桃人,嘉慶年間鎮壓川楚陝白蓮教起義,升至總兵、提督等官。嘉慶十八年,參與鎮壓林清、李文成起義。平定張格爾之戰中再立大功,與長齡、楊遇春等四十位武將文臣得到繪圖紫光閣的最高榮譽。),他也凱旋了。」

  同伴點頭道:「這次他立了大功。年過花甲,不容易啊!」

  這聲音雖然不高,卻發自丹田,厚重又洪亮,使柳知秋不能不多看他幾眼。只聽他接著說道:「川楚陝白蓮教(川楚陝白蓮教:乾隆末年白蓮教在川楚兩省邊界地區興起。嘉慶元年,湖北枝江、襄陽首先發難,四川達州、巴州等地紛起響應。次年兩省義軍會師川東,編為八大支,設掌櫃、元帥、先鋒、總兵、千總等職,推王聰兒為總領袖,分路出擊,節節勝利。嘉慶五年初,在蒼溪大敗清軍主力,殺清軍副將以下二十四名,控制了川西大部地區,威脅成都。後因起義軍缺乏統一指揮和部署,被清軍陸續擊敗。先後參加義軍民眾達數十萬,堅持鬥爭九年,遍及四川、湖北、陝西、甘肅、河南五省地區,沉重打擊和削弱了清王朝的統治。)匪十年之亂,國家元氣大傷;此番平定張格爾,中興有望了!」

  他的同伴回望他一眼,說:「也難。聽說此次耗資極巨,也是捉襟見肘……唉,盛世難再呀!」

  黑鬍子的那位一笑,說:「靜庵(靜庵:清朝大臣琦善字,博爾濟吉特氏,滿洲正黃旗人。)素稱膽大,竟說出這等喪氣話來……」

  這時,樓下許多人一齊回頭注視樓上,原來,凱旋隊伍中的一員將軍,大喊大叫著跟樓上一位茶客打招呼,稱的什麼「九哥」,喊著晚上到八叔家再見。

  「張格爾!張格爾!」一片狂呼突然騰空而起,人群像一排大浪撲向街心。是囚車過來了,有十好幾輛,打頭的一輛上,囚犯腦後插著「逆首張格爾」的標子。人們於是擁上去盡情指斥笑駡,若不是守車軍士攔著,片刻間那逆首就會被撕成碎片。

  拍桌子的那位又發宏論:「京師不愧首善之區,百姓忠義之心可嘉!」見同伴沒有答碴兒,他又很解氣地說道,「我大清國堂堂天朝,巍然如山,德被萬方,天下共仰,幾個不自量力的么妖小丑安能撼之?——簡直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雞蛋碰石頭嘛!」

  幾句話不倫不類,柳知秋聽著想笑,可笑意剛從眼睛裡露到唇邊,那位已經覺察,狠狠瞪過來一眼。柳知秋趕緊垂下眼簾,斂回笑模樣。

  京師這個地方,貴胄高官太多,他們又愛身著老百姓的尋常衣裳到處亂逛,一個不小心,冒犯了他們中間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也得叫你吃不了兜著走,寧可躲遠著點兒。不等凱旋大軍過完,柳知秋就回歸原位了。

  人家可還是不依不饒,街上的喧鬧隨著塵埃落定、茶客們紛紛歸座的時候,拍桌子的那位竟沖著柳知秋走過來,一臉傲氣,說道:

  「剛才是你喝彩,誇那位老將軍好相貌,對不對?」

  真的觸上黴頭了!柳知秋盡力賠著小心,低聲下氣地笑著說:「是,是。不敢,不敢。一時情不自禁,順嘴兒就說了,沒有歹意。」

  「誰說你有歹意了!」那人的眼睛又瞪起來,「問問你是不是會看相!」

  「不敢不敢,略知一二而已。不過在下所長是測字,客官有意一試嗎?」

  「測字?」那人略一遲疑,見同伴走過來,似乎意在勸解,便不容他說話,一把拖住往座位上按,說,「少穆(少穆:清朝大臣林則徐,字元撫,又字少穆,晚號村老人,福建人。),你來,寫個字讓他測測你的休咎(休咎:凶吉。)。」

  少穆顯然並不情願,但被按著坐下了,也就很隨和地笑笑,說:「難得靜庵如此熱心,測上一測也好,卜金可得您出!」

  靜庵也笑了,連說「自然自然」,緊張氣氛就此緩和下來。

  少穆很隨意地說:「凡事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煩勞先生就此『因』字測一測在下的前程。」他用右手食指蘸著茶託子裡的水,在桌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因」字,然後平心靜氣地望著柳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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