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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脫歡的大帳,離敞篷宴有一箭之地。薩木兒把使女留在大帳外,步入寬闊的大帳,卻是一片靜悄悄。孫子在睡覺?薩木兒放輕了腳步,繞過大帳中王爺的寶座,走向寢帳。順甯王王妃的位置仍然空著,側妃又增加了三個,但她們或沒有生養,或生的是女兒,只有阿憐帶著也先經常陪住在王爺大帳。

  寢帳門邊,薩木兒驚訝地停了腳步,她竟聽到一個柔美的聲音在輕輕哼著一支婉轉甜美、柔情似水的歌兒。這是她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曲調。是誰?哪裡的曲子?難道是阿憐?……

  阿憐自被脫歡收來身邊,就變成了啞巴,從來不說話,別說蒙古話她不學,連漢話也沒有聽她說過幾句。她看上去清高又孤獨,卻生性柔順,在薩木兒和脫歡面前,總是低垂著眼簾,叫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不違逆,只是表情從來都淡淡的,認真效力而已。長久以來,無人指示、她自己主動做過的事情,只有三年前小薩木兒拒婚那天,她為小姑子精心製作湯包。可見,別人說話她其實都聽得懂,聰明可知。因為總不做聲,時間長了,便容易被忽視。後來的三位側妃都是瓦剌世家貴族之女,哪裡把這個女奴出身的阿憐放在眼裡,後帳的宴會歡聚從不請她,她也從不肯參加。獨來獨往,平淡平靜,無聲無息,安分守己,好像正是她之所求。

  阿憐若是哼出曲子來,可真是怪事了!

  薩木兒再前行幾步,寢帳內的情景就在眼前了:阿憐母子倆都坐在地毯上,天窗射進的陽光把帳內照得通亮。阿憐就著明亮的光線在做針線活兒,用她特殊的坐姿——腰身直直的,雙腿併攏彎向一側。來到草原八年了,她也不肯學蒙古婦人盤腿而坐。此刻落在薩木兒眼裡,不能不承認,阿憐這坐姿更柔美,也顯得有教養。正是她,阿憐,一邊緩緩地進針引線,一邊輕聲哼著甜甜的曲子。七歲的小也先坐在旁邊,仰著頭一動不動,不知是看母親手中的繽紛色彩看呆了,還是聽母親哼唱的曲子聽呆了。

  「也先!」薩木兒站在門邊輕輕叫了一聲。

  曲聲戛然而止。「奶奶!」小也先張著兩隻小手撲過來。阿憐趕緊站起,快步走上前來,躬身低頭迎接。

  薩木兒抱著小也先走了幾步,不覺氣喘,放下他時說道:「奶奶病得人虛了,抱不動小也先啦!」

  祖孫倆說笑的當口,阿憐無聲無息地在帳中走來走去忙活,很快就在薩木兒面前鋪好食單,送上奶茶、清茶,還有十來碟茶點。薩木兒拿起阿憐的針線活兒,指指旁邊的花花鞋,說:「都是給也先做的?」

  阿憐點頭,立刻給兒子穿戴上:頭上一頂虎頭帽,腳下一雙虎頭鞋,腦門兒上大大的王字格外醒目。被這樣的鞋帽打扮出來的小也先,備顯精神,好一隻小老虎!

  「好!好!」薩木兒笑著贊道,「真格兒是虎頭虎腦、虎頭虎腳了!不愧是脫歡之子,巴圖拉之孫!」

  「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經背熟了。我的阿爸是脫歡,我的爺爺是巴圖拉,爺爺的阿爸是浩海達裕,浩海達裕祖爺爺上面,還有蒙哥鐵木兒……」小也先一口氣把父親以上七代祖先的名字全背出來,一個磕巴兒都沒有打。薩木兒滿意地連連點頭稱讚,小也先轉著靈動的黑眼珠,冷不防問道:

  「那去年下大雪時候升天的額色庫爺爺,不也是我爺爺嗎?他阿爸是誰呢?我也要背出額色庫爺爺上面七代祖先的名字吧?」

  「不,不用。他不是你的親爺爺。」

  「為什麼不是?他跟奶奶是一家子,住一個帳篷的呀!」

  薩木兒一時無法回答,孩子太小,巴圖拉去世的時候還沒有他,他怎麼會提出這樣怪異的問題?她看一眼低頭不出聲的阿憐,在孩子面前會哼曲子,說不定也會悄悄說話吧?是不是她把南朝女人從一而終的古怪念頭,悄悄灌進了孩子耳朵裡?——她想幹什麼?

  薩木兒的目光一下子變得寒冷嚴厲,想要問,又不知道能不能撬開阿憐的嘴,她就是一聲不響,你拿她怎麼辦?幸而此刻小也先說了句沒心沒肺的孩子話,才把聽者有心的薩木兒的疑慮打消。

  「奶奶,我願意有兩個爺爺!都是很厲害很厲害的爺爺!一個是大汗,一個是順甯王爺,誰敢來跟我比!」小也先很神氣地搖頭晃腦,讓薩木兒笑了,說:

  「你也很厲害呀!將來你長大了,你阿爸升天去了,你就能繼承王位,也當順甯王爺!」

  「真的?」小也先興奮地跳起來,雙腳不住地蹦,叫道,「阿爸當王爺!我也當王爺!……」忽然黑眼珠子一轉,又問:「我阿爸為什麼是王爺,不是大汗?」

  薩木兒耐心地告訴孫子:「王爺是大明朝廷封的,大汗是蒙古各部落召集呼勒裡台共同推舉的,不一樣。」

  「那,大汗大,還是王爺大?」

  自然是誰手中的領地多、屬民多、畜群多,誰的兵強馬壯誰就大,可是說給這七歲的孩子,他能懂嗎?如今大汗和王爺的複雜關係,又怎麼說得清楚?薩木兒於是反問:「你為什麼問這個?」

  小也先很堅決地說:「誰大,我長大了就要當誰!」

  薩木兒笑道:「好好好,你大你大你最大!」她一把把小孫子摟進懷裡,說:「將來誰也沒有我們小也先大!」說著,伸手去胳肢孩子。孩子嘰嘰嘎嘎笑得喘不過氣,祖孫倆鬧成一團,笑成一團。

  小薩木兒帶著阿蘭回到娘家來了。

  那年脫歡大勝而歸,太平王爺就來催促婚事。小薩木兒一百個不願意,用各種藉口拖延,裝病都裝了半年多,直到去年秋天,實在拖不過去了,只好嫁了。以男女兩家的高貴和財富,婚禮的盛大足可以超過一次那達慕。不料成親不到三個月,就遇到了額色庫汗的葬禮。太平王爺是汗國重臣又是親家,自然要首先弔唁。小薩木兒也隨著她的丈夫、王子捏烈忽一同回到娘家。她不肯擔當祭客的角色,要以逝者女兒的身份為額色庫汗守靈。當她跪倒在繼父靈前的時候,竟然違犯不得啼哭以免驚動逝者的老規矩,當堂號啕大哭。薩木兒不得不出面制止,把她拉回自己的寢帳。誰知她一進寢帳便摟住母親,又是跺腳又是跳踴,好像要哭瘋了一樣。這可真把薩木兒嚇住了,從小快樂的女兒何嘗這樣哭過?她很心疼,陪著落淚。女兒只顧敞開了哇哇大哭,什麼話也不說,薩木兒只好召來阿蘭,才知道了內情。

  原來,小薩木兒嫁過去之後,一直不肯與捏烈忽同床。以為她年幼無知,又以為她過於羞怯,捏烈忽也忍了許久,終於沒敢用強,卻在小薩木兒的奶茶裡放了迷藥,趁她昏睡之際,完成了新婚初夜。小薩木兒醒來後又哭又鬧,但木已成舟,連阿蘭也認為從此小薩木兒就會乖乖地當她的王子妃了。可新婚夫婦並不甜蜜,新郎回他們的新帳篷一個月也沒有三五次,每次還總要鬧出些不愉快。草原上的人家有禁忌:日落以後夫妻不可以吵嘴,不然會招來上天的懲罰。他們兩個卻能從日落一直鬥嘴鬧氣到深夜。有一次捏烈忽離開的時候朝阿蘭發火,說:這哪是個女人!抱著她還不如抱根木頭!阿蘭連忙勸慰,說她年歲還小不懂事。捏烈忽猛然撩開袍子領口,指著自己脖頸肩頭上血紅的傷痕,怒衝衝地吼道:可她懂得咬人!還咬這麼兇狠,簡直就是只小母狼!

  捏烈忽原本就有別的女人,小薩木兒樂得清靜,不是靜坐燒香就是彈她的琵琶,每天說話都很少。清靜是清靜,可是眼看她一天天消瘦,眼睛越發地大了,只是那裡面空落落的,什麼都沒有,——沒有喜也沒有怒,沒有歡樂也沒有憂愁,叫人看著害怕……

  薩木兒不能不信阿蘭的話,太平一家人祭奠完畢離開的時候,小薩木兒依偎在阿媽懷裡哭,不是號啕大哭,也不是嗚嗚咽咽,那是一種全身顫抖的發自五內的抽泣,仿佛是生離死別,讓薩木兒的心都碎了……

  所以,突然看到女兒和阿蘭急急奔來的身影,薩木兒立刻就被不祥的預感完全籠罩住了。

  果然,出了驚人大事。

  母女一見面,小薩木兒便撲上來摟住了母親。這回她沒有哭,只是胸口大起大落地喘氣,氣息稍稍平定一些,她才撐開阿媽的雙肩,注視著阿媽的眼睛。這是兩雙長得一模一樣的美麗眼睛,一模一樣的濃密得像叢林的長睫毛,互相凝視,女兒看到母親眼睛裡充滿了憂慮和驚異,母親發現女兒臉色蒼白,嘴唇和睫毛都在不住地顫抖。

  小薩木兒堅決地說:「阿媽,我把捏烈忽殺了!」

  「啊?!」母親的臉色也像女兒一樣慘白了,「你,你瘋了嗎?……你,你這是為什麼呀?!」

  「他,不拿我當人看!」小薩木兒一把撩開袍襟,擼起袖子,白嫩的胸口和胳膊上一道道的都是血紅鞭痕,「還有這裡,這裡……」在阿媽面前,恨不得把衣袍全都脫掉,好讓阿媽看看她身上腿上一片片的紅傷和青傷。

  薩木兒心疼地撫摩著女兒,不禁落淚。這嬌貴的小寶貝,從小嬌養,連一個手指頭都沒有碰過她呀!「怎麼能下這樣的毒手?!……」

  阿蘭抹著眼淚,趕緊向老主人稟告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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