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 |
一七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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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寨腦袋裡轟地一響,幾乎是下意識地問:「走了?走到哪兒去了?」 「她說,回她捕魚兒海邊的老家,帶走了滿都魯、塔娜。你們出征後兩天,就來了好些人馬,有個老人家叫胡珠裡,一個很美麗的女人叫敖登格日勒,他們一見面就摟在一起痛哭,哭了好久好久……說了又說,說了有兩三天,後來,阿媽就跟他們一起走了……」 「又是這個阿岱汗!」阿寨惡狠狠地吼叫,一拳擂在空中,回過頭來又問,「他們說了些什麼?」 「這……我……沒有聽懂……」新娘子紅著臉,局促不安,她娘家部落駐牧在青海湖邊,同是蒙古話,捕魚兒海的方言她很難聽明白。所幸,留在營中的總管多克新西拉過來,滿臉憂慮地向小主人報告了詳情—— 五年前橫行漠北、勢力浩大的阿魯台阿岱汗,經永樂皇爺連續三次親征,加上瓦剌順甯王的突襲,還有前年冬天的大雪災,實力大減。他們的盟友兀良哈三衛被永樂大軍殺敗,傷亡慘重,不得不重新歸附明朝,背棄了雙方盟約,使得他們控制的地域又縮回到捕魚兒海、闊灤海子和科爾沁草原舊地。近日瓦剌汗王額色庫病逝,卻給了他們重整旗鼓的機會,一向被稱為東汗的阿岱汗,將通過呼勒裡台大會,改稱全蒙古大汗,因此請求洪高娃務必歸去,登上全蒙古大哈屯寶座。洪高娃的繼父胡珠裡帶來了洪高娃老母親病重、盼母女最後見一面的心願;洪高娃的乾女兒敖登格日勒,訴說幾年來牡丹哈屯的種種暴行,大汗後宮沒有洪高娃回去主持,將變成地獄。定是這種種考量和擠壓,讓洪高娃下了決心。 多克新西拉最後還哭笑不得地添了一句:「塔娜說她離不開洪高娃,也撇下我們爺兒倆走了。還說我這帳篷裡有這麼多女人伺候著,盡夠了,用她不著了!你看看,你看看!……」 自從他們離開蒙古本部,阿魯台、阿岱汗年年派人來請洪高娃回去。在那邊勢力最浩大、佔領地域最廣闊的時候,她都不動心;如今那邊眾叛親離、勢孤力單,要用稱全蒙古大汗之舉來維繫人心的危難時刻她反倒挺身而往,這確實像是阿媽的為人。 阿寨沒有去追。他知道阿媽下了決心的事情是不可更改、無法挽回的。那天晚上,新娘子打開一個錦緞匣子,從中取出一隻精美絕倫的玉壺春瓶,遞給阿寨,說是阿媽留下的,阿媽說原本是「對瓶」,一個為了給丈夫報仇已經碎了,這一個留給兒子做個念想…… 珍貴無價的玉壺春瓶,潔白賽雪、晶瑩如玉,那不是阿媽天鵝般優雅的婷婷身姿?那不是阿媽皎潔如雪如玉的膚色?明亮溫潤,不正是阿媽眼睛裡的光澤?十多年前他的感覺再現,——阿媽捧出一輪明月,雪白的瓶和雪白的人,人就是瓶,瓶就是人……阿寨合抱著玉壺春瓶的雙手劇烈地顫抖著,他咬緊牙關,屏住呼吸,一聲也不敢出,生怕稍一放鬆自己就會垮掉。新娘子又輕輕地說:「怕你難受,我一直沒敢對你說。阿媽交給我玉瓶的時候還留下一句話。她說,她臨死的時候,一定托人傳給你消息,你一定要趕到,好讓她有兒子在身邊的時候咽氣……」 三 額色庫汗終於沒有熬過去年那個特別寒冷的冬天,病逝了。 瓦剌汗國為他舉行了規模不大,但很莊嚴很尊貴的葬禮。 因為勞累,更因為哀傷,葬禮還沒有結束,大哈屯薩木兒就病倒了。病中幾乎沒有覺察春天的來臨。草原上最好的盛夏也過去了,薩木兒才漸漸康復。很多人奇怪,當初巴圖拉死信傳來,十多年的夫妻,薩木兒雖然也悲痛欲絕,最終還是挺過去了。而嫁給額色庫不過五六年,他一走,怎麼就大病一場?有人說「女人重後夫」,也有人說薩木兒老了,禁不住折騰了。其實都不對。巴圖拉是靠山,丈夫這座靠山倒了,還有兒子可靠。額色庫卻是一生難得的知己,額色庫一去,她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樣,沒著沒落了。如今女兒出嫁了,阿蘭也陪著去了,脫歡整日忙這忙那,薩木兒身邊連個說話兒的人都沒有了。 今天她覺得精神不錯,想出帳散散心。想起脫歡每天都領著小孫子也先來問候,那雙烏溜溜的眼睛、靈巧的小嘴透著多少機靈,真叫當奶奶的惦記。她在草原上慢慢走著,走向脫歡的帳幕群。 離得很遠,就聽到和著歌聲的歡聲笑語,很是熱鬧。隨即飄來了烤肉香、奶酒香、奶茶香,煙薰火燎的特別氣息。大敞篷遙遙在目,它為參宴的人們遮住驕陽,草原的風卻因此無拘無束地穿行其間,讓人們更加快樂,更加盡興。 處在宴會中心的兒子遠遠看見了她,趕緊離席迎接,笑道:「阿媽今兒有心情出來逛逛了?太好了!快來,讓兒子給阿媽引見這些新結交的朋友!」他也不管母親同意不同意,回頭一揮手,大聲招呼:「都來都來,見見我阿媽!」 宴席邊的人呼啦都擁過來,在薩木兒母子面前圍成半月形。二十來個魁梧健壯、面色黑紅的漢子,這麼一站,就像幾列挺拔壯實的青松,全都咧嘴笑著,熱誠地注視著面前這位有著諸多傳奇的大哈屯、黃金家族的公主。脫歡一一引見,有安樂王把禿孛羅的幼弟昂克領著的一幫勇將,也有已經是親家的太平王爺手下的頭領,面熟的幾個,還是前年向太平王爺借來的三愛馬克的大小頭目。聽姓名,各個都是英武強悍的騎手、都是敢打敢拼的好漢。薩木兒看來看去,不覺眼都看花了,微笑著說:「都是好樣兒的,都是好樣兒的!叫我誇哪一個好?我好像在給那達慕的摔跤王發獎啊!……」 年輕漢子們轟的一聲都笑了,連笑聲也如雷貫耳。 那年脫歡一場大勝,順甯王所部實力大增,脫歡英勇善戰年輕有為的盛名傳遍整個兒瓦剌草原,新一代順甯王的威望猛然高躥上去,幾乎演變成神話。很多邊遠的獨立小部落紛紛來投靠,脫歡分配給他們駐牧的屬地,分給他們牛羊畜群,把他們分列在他原有的愛馬克序列之中。兩年來,他麾下已編出了十個愛馬克。 脫歡並不以此為滿足,繼續廣交朋友。傾慕英雄的蒙古好漢們爭著來跟他結交,或結為安達,成為義兄弟;或成為好友,時時來往。一大群瓦剌的年輕將領,更以脫歡為領袖,心甘情願地聽他調遣,為他賣力。他也非常慷慨大方,時常會分給這些安達好友們從戰利品到好牧場,乃至好馬、好女人、好奴僕等等好處。還有今天這樣的宴會,今日殺羊,明日殺牛,後日殺馬,各種盛宴,邀請各種賓客。脫歡的營地,總是酒歌嘹亮,酒香四處飄蕩,就好像天天都是節日一樣。 脫歡並不因此而傲慢自大,總是極力保持和明朝的良好關係。每年按時進貢,貢品都是最好的;每當打了勝仗,總要向明朝報捷,並獻俘獻戰利品;總是將明朝的使臣奉為上賓,向明朝提供漠北蒙古各部落的種種動靜,讓當初提拔他的海童老太監非常滿意。瓦剌恢復三王同貢後,脫歡作為晚輩名列第三,但他能不斷從明朝獲得別的部落得不到的銅鐵和兵器,表明他比排名在前的兩王與大明朝走得更近,關係更密切。 薩木兒最擔心兒子野心太大,貪多嚼不爛,會生出事端,甚至招來災禍,就像他父親巴圖拉那樣。至今薩木兒都堅信,忽蘭忽失溫之戰是巴圖拉走下坡路的開始。所以她一再告誡兒子,不要自不量力去挑戰明朝。不過兒子近些年的努力和作為,讓她感到自己的擔心多餘了。兒子其實已經不需要她,她已經老了。 額色庫去世,讓薩木兒更加認定,她已經是個在慢慢度過餘生的老婦人。她應該而且能夠關心的,應該是孫子。 此刻她就平伸出雙手,笑著表示謝意,並說道:「我老了,沒精力也沒興致跟你們年輕人一樣喝酒唱歌跳舞了。都趕緊回宴席上去吧,肉烤糊了不好吃,奶茶放涼了不好喝啊!……脫歡,你們都去吧,我去你帳裡,看看我的小孫子,奶奶想他啦……」 脫歡笑道:「他不是天天都到阿媽帳裡問安的嗎?」 薩木兒說:「奶奶疼孫子,那個疼法兒,你不懂!」 眾人又轟轟地笑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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