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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事情的起因在前兩天。

  脫歡的宴會在草原上很有名氣了。能夠參與宴會的都是公認的勇士和好漢,與宴者也都因此而自豪。但脫歡竟然從不邀請他的妹夫捏烈忽,這讓一向目中無人的賢義王王子很不高興,曾經向小薩木兒暗示,小薩木兒卻不理睬。他又借祭奠額色庫汗的時機向脫歡本人表示,脫歡含含糊糊也沒個準確答覆。近日他藉故遣人給脫歡送了一份禮品,暗暗提醒脫歡邀請他參宴;脫歡只回了一份輕重相當的禮物,邀宴的事卻一字不提。捏烈忽怒火中燒,喝了很多酒,提著鞭子闖進小薩木兒的帳房,一腳就踢飛了香爐,又一把奪過小薩木兒懷中的琵琶,狠狠地摔在地上,碎了。小薩木兒尖叫著撲過來搶奪琵琶,他便揮起鞭子對著小薩木兒沒頭沒腦地一陣亂抽。指著他的新娘子,惡狠狠地說:

  「你不就是仗著你老爹你哥哥,在這裡充貴人,不把我放在眼裡嗎?脫歡有什麼了不起?打了個小小的勝仗,就尾巴翹到天上去了!你老爹的那點兒家底兒,早就在孛羅那亥斜坡踢踏光了!想跟我們太平家叫板?他還是小雛鳥兒!早晚滅了他,看你還敢傲!……」

  罵得興起,他又撕掉小薩木兒的衣袍,像野獸一樣把遍體鱗傷的小薩木兒狠狠蹂躪一遭,臨走還說:「沒有打不服的賤奴才!今天叫你知道我鞭子的厲害!我明天還來,看你服不服管!從今兒起好好伺候我捏烈忽,別等我把你休回娘家!」

  第二天,他果然又來了。假裝「服管」的小薩木兒備了酒肉,用他對付過她的辦法,也在酒裡放了迷藥,趁他睡死之際,一把匕首插進了他的後心。隨後,主僕二人悄悄溜出營帳,到山坳裡騎上白天就備好的馬往娘家逃,一夜一天就趕到了家。

  女兒的遭遇,讓薩木兒心痛欲裂,這是恥辱,更是難以忘懷的痛苦,讓她在一瞬間回想起十年前那次比死亡還要可怕的傷害。這是她多年試圖忘卻的噩夢,試圖擺脫的陰影。今天,這遠未癒合的傷口又被撕開,又在流血,還是那麼難以忍受地痛。

  女兒殺人了,女兒殺了她的丈夫,殺了瓦剌勢力最大的賢義王爺的王子!女兒是罪犯!

  但此刻的薩木兒,不以為非,反而讚賞女兒的英烈之氣,以女兒勝過自己當年的無所作為而自豪。她緊緊摟住女兒的肩膀,說:

  「別害怕,阿媽給你做主!走,我們這就去找脫歡。」

  盛宴過後的脫歡心情特別好,突然見到出嫁的妹妹歸來,非常高興,張開雙臂喊道:「小妹,你真是從天而降啊,我前兩天還夢見你哩!」

  「脫歡哥哥!」小薩木兒聲音哽咽地喊了一聲,就像小時候一樣,撲上去摟住哥哥的脖子。但哥哥有力的一摟,痛得妹妹身子一縮,「哎喲——」地叫出了聲。

  脫歡趕緊鬆開妹妹,問道:「怎麼啦?傷著了?」

  薩木兒在旁邊發急說:「你真莽撞,你妹妹渾身上下全是傷啊!」她向兒子憤怒地敘述了女兒所受的虐待和傷害,這些事情由親生母親,尤其是由薩木兒公主這樣高貴尊嚴、有大哈屯身份的母親口中說出來,分量之重,可想而知。脫歡沒有聽完就暴跳如雷,大吼大叫:

  「好你個捏烈忽!你有幾個腦袋!看我不收拾你!」

  薩木兒冷峻地說:「用不著你去收拾了,小薩木兒已經把他殺了。所以,連夜逃回家裡來了。」

  「什麼?」脫歡不敢相信,看著妹妹,「真的?」

  小薩木兒點點頭:「他把你送給我的漢地琵琶也摔碎了!」

  脫歡大喜,哈哈大笑起來:「好哇,好哇!哥哥只當你永遠是只聲音像銀鈴的小花鹿呢,你身上流淌的到底還是我們家的血!不愧是我脫歡的親妹妹,我父王巴圖拉的親女兒!」

  脫歡為妹妹抱不平,在薩木兒的意料中;但如此讚美小薩木兒殺夫,還這麼大喜過望,卻是薩木兒沒有想到的。她提醒兒子:「脫歡,不要只顧一時痛快,想想後事吧!太平難道會善罷甘休?一旦興師問罪,怎麼應對?」

  對母親凝視片刻之後,脫歡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響亮又長久。笑罷,他來了個平日少有的親密舉動,伸出一隻胳膊摟住了母親的雙肩:「阿媽,兩年以來,你兒子在做什麼?打仗、宴會,宴會、打仗,都不是白過的!兒子一直在等待一個好機會。今天,老天爺把這個大好機會送上門來,我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薩木兒疑惑地看著兒子:「你是說……」

  脫歡又用另一隻胳膊摟住妹妹的雙肩:「小妹,我知道這兩年你受了大委屈大磨難,算哥哥欠你的,哥哥一定還,你的仇哥哥給你報!……阿媽,小妹,我心裡正籌劃著一個非常精密的計謀。要完成它,保證無疏失無漏洞,還要請阿媽和小妹出面承擔。你們一定得幫我!」

  脫歡用的是請求的語言,口氣卻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無論出於什麼角度,薩木兒母女都是不能拒絕的。

  正如薩木兒所料,三天后,太平王爺派家臣到脫歡王爺的營地,說罪婦薩木兒刺殺捏烈忽王子後逃逸,誰敢收留,必定招致大軍圍攻,到時候玉石俱焚,後悔也來不及!

  又三天后,脫歡也派人帶了大宗禮品到太平王爺大營請罪,說罪婦小薩木兒確實逃回娘家,她有弑夫大罪,順甯王絕不護短,也不願因藏匿罪人招致部落覆滅。七日後,薩木兒大哈屯和脫歡王爺將親自押送罪婦赴賢義王王帳請罪,只求太平王爺看在與故去的巴圖拉王爺舊日交情分上,饒她一命。

  太平王爺的回音很快就來了。言辭變得理性而且和善,說捏烈忽王子雖然傷重,並未殞命,小夫妻的爭執鬥氣不該壞了瓦剌大部落間的盟好。既然順甯王爺深明大義,願將小薩木兒交回,賢義王也既往不咎,以親戚和睦夫妻和好之盛宴接待薩木兒大哈屯和脫歡王爺。不過,為準備大宴,希望日子再後延幾天。

  會面的日子到了。

  從順甯王大營到賢義王大營,按照大隊人馬的行進速度需要兩三天。脫歡王爺騎馬,薩木兒大哈屯和小薩木兒各乘一頂駝轎,上百名侍衛和多名侍女跨馬跟從,白天趕路,夜晚宿營,第三天上午,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一進營門,就看到空地上張起能夠容納百人的大帳篷。太平王爺和王妃站在大帳門外親自迎接。雙方行畢禮節,脫歡問道:「捏烈忽王子可好?」

  太平王妃忍不住接口就說:「好什麼好?保住小命就算運氣!」她用極其嫌惡的目光看著小薩木兒,恨不能把她一口吞掉。小薩木兒一直低著頭,沒有看見,薩木兒卻真真地看在眼裡。回想當年在賽裡木湖畔第一次跟這女人相見的時候,她是那樣風姿綽約,用那樣謙恭的笑容向自己討好,從自己手裡獲取了多少珍寶首飾!如今兩人都鬢髮添銀絲,她變得這樣肥胖這樣老相,而且相互已處在這樣尷尬的地位上!……太平王爺回頭看了妻子一眼,責備地說:

  「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要總掛在嘴邊兒嘛!薩木兒大哈屯,順甯王,請進!」

  這真是王爺的大帳!寬大高深,豪華氣派,帳壁掛滿了色彩鮮豔、圖案複雜的波斯掛毯,直徑超過十丈的地面上也滿鋪著華麗的地氈,很大的天窗讓陽光投射進來,還嫌不夠明亮,又燃起十多盞油燈。正對帳門的正北一片,鋪著厚厚的鮮紅地毯,上面放著四個虎皮坐墊,那是為主人和貴賓準備的坐席。其他客人的坐墊分散在兩側,沒資格上紅地毯。

  「王爺這大帳從前沒見過,真氣派呀!」脫歡滿口讚美著,和母親深深地一對視,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很多很多,但都沒有改變臉上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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