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 |
一七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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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片時,響起額色庫大汗的聲音,進行這樣困難的對話,已經使他明顯中氣不足,嗓子有些嘶啞了:「孩子……現如今,他家是我瓦剌汗國第一大部落,也是我瓦剌汗國的支柱,太平王爺身為太師,更是汗國第一大臣,結這門親事,于國于家,於重振瓦剌,都是好事,你這麼聰明的孩子,怎麼會不懂?……」 小薩木兒的激憤顯然被這番大道理鎮住了,說話的聲音也小了許多:「可是,可是……自我阿爸升天以後,他們一直排擠我們家,不承認哥哥襲爵,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他也沒把大汗你放在眼裡呀!」 「那是從前。如今不一樣了,承認脫歡的順甯王不說,這次脫歡征討阿魯台老營,人家就很是扶助,借給了三個愛馬克人馬,都是精兵強將啊……」 小薩木兒心下一咯噔,大眼睛轉來轉去,從大汗掃到哥哥,又從哥哥閃向阿媽,忽然醒悟,長長地「哦——」了一聲,神情驟然變得說不出的悲傷,輕聲道:「我懂了,就是為了這三個愛馬克,你們把小薩木兒賣給了捏烈忽!」 三人一時語塞。 真情就是如此。 四年以來,薩木兒一直以年幼為理由,婉拒太平家的求婚。這在身為瓦剌汗王的額色庫看來,是不明智的。早日與瓦剌中勢力最強盛的賢義王部落聯姻,對汗國汗庭,對額色庫和薩木兒的部落都很有好處。只是薩木兒知道女兒早就心有所屬,不願違逆女兒的心願。後來洪高娃母子被調遣到邊遠衛所當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諾顏,從此再沒了消息。以她黃金家族公主的目光,當然希望公主嫁王子,門當戶對,對當年的婚約也就慢慢地心灰意冷了。 今年初夏,脫歡抓住了阿魯台大軍南下後方空虛的大好機會,只要一戰取勝,他的威望就能大大提升,部落的實力就能大大增長。脫歡縱然不能像他父親巴圖拉那樣成為部落聯盟的盟主,至少也可以與太平、把禿孛羅兩大部落平起平坐,而額色庫大汗的分量,也就不能被輕視了,大家的日子都會好過得多。只是兵力不足,脫歡能夠調遣的兵馬,勉強夠六個愛馬克,便向太平王爺借兵。太平王爺倒是答應得很爽快,可有一個條件:訂婚下聘,戰後成親;否則,不借。不是親戚,一下借這麼多兵馬,怎能放心? 薩木兒猶豫了很久,始終不願首肯;額色庫卻說太平的條件合情合理,並不過分,力主成功,替薩木兒下了最後決心。脫歡嘴上不說什麼,好像置身度外,其實心裡十分感激繼父的雪中送炭。 婚事定了,聘禮也下了:九馬九牛九駝。遠在天山北麓安樂王王帳跟著師傅學琵琶的小薩木兒,就一直被蒙在了鼓裡。 沉默不知延續了多久。薩木兒終於走到女兒身邊,把孩子攬在懷中,憐愛地緩緩撫摩她的頭髮、前額、眉毛和面頰,輕聲說道:「明日就是慶功大宴,要宴請汗庭和各部落大諾顏,太平王爺必定要與我們家共商婚期……」她的手指觸摸到女兒的眼角,濃密的眼睫毛傳遞給她顫巍巍的感覺,像被捉住的小鳥在手指間驚懼地掙扎戰慄,那是繼承了她這母親的眼睛、她的眼睫毛啊!薩木兒的心像被鐵爪子抓了一把,痛得受不了,一閉眼,硬是忍了過去,再睜眼,眼睛裡已滿是淚水。「孩子,我知道委屈你了……可是,當女兒當妹妹的,看著父母哥哥受難,總該伸手幫一把吧?……」她聲音哽咽,眼淚終於擱不住,滾了下來。 「阿媽!……」小薩木兒白著一張臉,嘴唇哆嗦著,總算點了點頭,還用雙手去抹阿媽臉上的淚。 「要知道,敖登格日勒也沒有奪回來……被那個挨千刀的阿岱收納了……」 薩木兒這句看來不相干的話,像是要安慰女兒開導女兒,告訴她哥哥的心願也落空了,告訴她人生總是坎坎坷坷,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不知怎麼觸發了小薩木兒的痛點,她突然「哇——」的一聲,放聲大哭,淚如飛瀑四濺,怎麼也止不住。阿媽把她緊緊摟在懷裡,母女倆一起哭得全身發抖…… 一個月後,大汗和太師兩家就擺出了訂婚宴,向親友宣告締結姻親。 二 曲先衛,在甘肅涼州西南一千七百裡外,柴達木盆地西南邊緣,與相臨近的安定衛,都是明朝洪武年間設置的羈縻衛所。 羈縻衛所,發端自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得國以後,他下詔優待元朝故民:「仍居所部之地,民復舊業,羊馬孳畜從便牧養。」隨後,設置兀良哈三衛,安置了投降的故元遼王和他的部屬。雖然這樣的衛所叛服無常,但這種策略卻被永樂帝繼承,並進一步宣佈:「凡來朝者,悉授以官,俾仍居本地,歲時貢獻、經商、市易,一從所便。」這樣,羈縻衛所就不同於國家兵部管轄豢養、有重兵駐紮的衛所,有了它明確的特性:它設在蒙古人和女真人聚居地區,必須歸附稱臣;明朝官其長,自都督至鎮撫凡十四等,給敕書印記,仍舊統其眾、居故地、從本俗;進貢經商貿易一從所便,但必須交驗誥敕,方許入邊。 洪武、永樂年間,羈縻衛所最多,存在時間較為長久的,就有衛三百八十多、千戶所二十四。曲先衛不過其中之一,還要算是最西邊的羈縻衛所了。當初脫脫不花王子從祁連山下調到曲先衛,或是因為就近,也或許因為顧慮他的故元血胤,故意把他放到最邊遠的地方。 曲先衛和安定衛,處在同一條唐蕃故道上。七百多年前,隋朝的光化公主和唐朝的弘化公主,從長安出發,就是從這條青海道向西,遠嫁吐谷渾;後來大唐的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去吐蕃和親,走的就是另一條路過紮陵湖和鄂陵湖的古道了。那時候,中原的茶葉、絲綢,吐蕃的駿馬、羔羊,也在這裡貿易交換。 如今,當然看不到公主和親的盛況了。但負有驛傳、防守職責的曲先衛和安定衛官兵,除了經常接觸來往貢使,還有經商貿易的蒙、漢、回乃至西域商人。 曲先衛和所有的羈縻衛所一樣,從洪武年間設置到如今,除了日益破舊,沒有任何變化。不過是荒僻廣闊的草原戈壁的大道邊,一個由許多房舍圍成的大院子,還有院子後面的幾排房子。院子正北有一個大廳堂,供長官辦理公事、裁定民事糾紛和議事。院子一角矗立著一座高高的瞭望塔,總有兵丁在塔上執勤放哨。就羈縻衛所擔當的驛站、傳送軍情、巡哨守望等功能而言,這也足夠了。就是這樣簡陋的建築,也是當年從內地招來的一批木匠泥瓦匠修建的,花了整整三個月。落成的時候,招引得方圓百數裡的百姓都來看稀罕。 羈縻衛所的長官和屬下,都領有他們各自的部落、各自的浩特畜群,只以月輪值的辦法來履行衛所的職責。當值的時候來衛所,其他時候回自己牧場,畢竟他們沒有內地「當兵吃糧」的待遇,要生活還要靠畜牧。他們能夠得到的最大好處,就是有朝貢貿易的特權,能憑著關防文書和朝廷頒給的敕書,進關到那些比邊境馬市更大更紅火的集市上做大筆生意。每年元旦,西寧將軍府還要以朝廷名義,向這些羈縻衛所發下大量賞賜,有金銀錢幣,更有糧食布匹綢緞等實用物品。這很讓那些流散在外不肯歸降的部落眼紅,衛所部落也的確因此比那些部落富裕得多。 今天,曲先衛的情形異常。寬闊院子中的拴馬樁上,竟拴了五十多匹駿馬。這都是客人騎來的馬。客人來自安定衛。侍從們被招待在客房喝茶,幾位諾顏都在大堂內議事。廳堂的門閉著,門口還有衛士守衛。 參與議事的四位諾顏,是這兩個羈縻衛所的長官:安定衛副指揮忽答孫,帶著安定衛指揮哈三的孫子散哥;曲先衛的指揮散即思,副指揮脫脫不花。桌上擺滿馬奶酒,一大盤手把肉和很多炸果子。已經議了一個時辰,還沒達成協議。 事情起因於去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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