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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汗王和大哈屯的對峙只持續了三天。第四天上午,阿魯台王爺親自來到後花園,守門的衛兵早早就跪迎路邊。洪高娃也不能拒絕她的阿魯台大叔,只好親自將他和與他同來的老孛額一起迎進大帳。

  阿魯台見洪高娃面容憔悴雙目無神,懷裡還露出小王子的小腦袋,歎息著搖搖頭,說:「出了這樣的事情,真是難過啊!我還是當初的大媒啊!……汗王的家事,我們外臣不好多嘴。你是個聰明女人,自然能夠應付。不過,眼下有樁大事,無論如何,你要替阿魯台大叔想想辦法了!」

  洪高娃本以為阿魯台是來替阿岱汗講情的,所以盛氣以待,不料他另說別事,倒不能不打起精神。老孛額前幾天曾在這裡設祭作法,洪高娃對他也一向尊敬,但從他嘴裡說出的第一個詞,就讓洪高娃吃了一驚,他說:

  「瘟疫!」

  駐營在和林城內外的軍中,病倒了很多人:開始時發熱、咳嗽、流清鼻涕,渾身疼痛,沒有力氣;後來就腹瀉,瀉得不可收拾,直到咽氣。到今天已經病死數十人了。可怕的是,瘟病已經傳開,得病的人天天增加,不下四五百了,營中人口密集,如今疫氣彌漫、臭氣熏天,病情危重的地方更是死氣沉沉,一旦染成大瘟疫,就是滅頂之災呀!難道老天想要懲罰蒙古汗國嗎?……老孛額說到後來,聲淚俱下:「老孛額只能祭祀天地神鬼,只能請問長生天的意思,幫我們驅魔趕鬼;診病療病,老孛額可不是高明的斡托赤啊!老孛額知道,只有大哈屯才是草原上最好的察罕斡托赤,只有菩薩一樣慈悲的大哈屯,才能夠普濟眾生啊!」

  洪高娃沉默許久,才慢慢說:「我不敢保證抗得住瘟病,但是那麼多人得病,必須下藥試試看。不過,我的孩子死的死病的病,禍根不除後宮不寧,我心不定,難以專意診治啊……」

  阿魯台說:「我明白。牡丹該殺,可汗王講情也不能不允啊,她已經懷了汗王的骨血……」

  洪高娃冷笑道:「果然如此。」沉默片刻,又緊皺眉頭說:「死罪可免,活罪難容!可以不殺,但必須趕走。待她產下汗王後代,再休回娘家!」

  阿魯台顯然松了口氣,說:「好,就這麼辦!」

  牡丹被遣送回牙克石老營。洪高娃全力投入救治瘟病。其時,全營一半官兵都已病倒。從營中巡視歸來的大哈屯深鎖眉頭,面色嚴峻,命塔娜翻箱倒櫃,從輕易不許人動的箱子裡取出那只白如雪瑩如玉的玉壺春瓶,輕聲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再捨不得,如今也要用了!」

  大哈屯命集中在和林城的各營出城散開駐紮,各營有病的和沒病的分隔開,在病營和無病營分別燒大鍋湯藥,讓官兵們當水喝,又熏出草藥濃煙,驅毒除病。老孛額則領著他的一幫徒弟,輪流到各營設祭作法,祈禱蒼天,驅魔逐鬼。火光熊熊,旗幡飄飄,鼓聲咚咚,鈴聲當當,氣勢很是宏大。

  這一場發生在冬春之交的瘟疫,延緩了東蒙古大軍的進攻。顧慮後援難繼,阿魯台不得不馳令前鋒大隊暫駐候命。

  十數日後,在奪去二百多精壯男女生命以後,瘟疫漸漸厭煩了跟老孛額和察罕斡托赤的較量,慢慢讓出佔領的地盤,抽身撤退了。在河水解凍、草根開始返青的時候,大軍完全擺脫了疫病。人們讚美老孛額的法力和大哈屯的醫道,老孛額則一個勁兒地感謝騰格裡長生天的保佑。他說,騰格裡天把洪高娃大哈屯放在這裡,就是他老人家對東蒙古汗國最大的慈悲。

  洪高娃跟大家一起讚美感謝老孛額。她不想讓人知道,為了抵抗這場瘟疫,她已經用盡了玉壺春瓶中珍藏多年、從來捨不得用的上好牛黃。她最明白,這是驅除瘟疫的草藥大軍中的元帥,如果沒有它,她洪高娃再怎麼高明,也無能為力。

  這十幾天,她總是把小兒子揣在懷裡,就是去疫病橫行的營區,也不肯與孩子片刻分離,實在不方便,就暫時放進塔娜懷中,辦完事情再收回來。孩子經了這樣一場劫難,從死亡邊緣逃出來時的極端衰弱慢慢也恢復過來。那天,在初春的陽光裡,他瘦瘦的小手捧住洪高娃的雙頰,第一次清清楚楚叫了一聲:「阿媽!」洪高娃心頭猛然翻上一個熱浪,不知怎麼的,就喊了出來:「滿都魯!」

  從這以後,滿都魯的名字,就移送給了小三子。

  阿岱汗對此很不高興。但他在諸多大事上還得仰仗大哈屯,這樣的小事難道拗得過她嗎?

  十一

  強勁的風,吹得草原滾起一波又一波的草浪。綠草們大聲喧嘩著:「不能退,不能再退!」

  顫抖的楊樹林,葉片閃動,也借著風聲刷刷呼喊:「不能退,不能再退!」

  長空萬里,掠過行行大雁、隊隊白鶴,它們高聲而唳,震盪九天:「不能退,不能再退了!」

  順甯王巴圖拉和他的三十多名侍從,立馬山坡,目送這些美麗的大鳥從頭頂飛過,草木鶴雁的喊叫,就是巴圖拉心裡電閃雷鳴樣吼聲的回音:「不能退了!不能再退了!」

  答裡巴大汗故去,汗庭搖搖欲散,瓦剌部落聯盟因忽蘭忽失溫大敗而岌岌可危,巴圖拉的盟主地位也岌岌可危。以瓦剌損失慘重的疲弱之兵,如何抵擋得住東蒙古大軍的虎狼之師?瓦剌放棄了克魯倫河流域,放棄了庫倫草原,幾乎毫無抵抗就退出了和林。為避開對方兵鋒,巴圖拉率部先退到塔楚河附近,又退到他曾經培育良馬的布爾根一帶,再沿著阿爾泰山南麓南下,如今已退到了哈密。站在哈密北山的山坡上,向南、向西南望去,越過莽莽戈壁和山巒,不過數百裡外,就是安樂王把禿孛羅的領地了,他怎麼能再退?腳下的土地屬￿哈密王,他又怎能久留?如果向西,回到他的阿爾泰山區故地,他就會像一個輸得精光的賭棍,成為全瓦剌的笑柄。

  他不能再退。他必須要打一仗,必須要打一個勝仗。

  只有勝仗,才能顯示首領的能力、智慧和勇敢,得到部屬的擁戴;只有勝仗,才能收穫光榮、收穫無數財富。如果一直退避不戰,他的首領地位就會受到懷疑和攻訐,多年來因他的成功而團結起來的人心就會離散,他一生的功業豈不轉眼成空,又怎能甘心?

  但要打一個勝仗,談何容易!

  忽蘭忽失溫之戰時,瓦剌兵強馬壯,全數兵力約在六萬,精銳騎師有三萬多;如今自己所率兵馬不到一萬,精騎也只五千。而東蒙古,據探哨先後報告,竟是十萬大軍。如何匹敵?巴圖拉籌思許久,是北山之東一處叫孛羅那亥斜坡的地方讓他下了決心,——他還要利用地形,採取居高臨下的勢態,力爭以少勝多。

  定下決心,他便割破手指,把指血滴進四隻牛角中,命侍衛快馬送到安樂王把禿孛羅、賢義王太平,還有額色庫大諾顏和阿拉克大諾顏處,請他們率兵來哈密會師,共同抵禦來犯之敵。這是盟友間僅次於歃血為盟、同生共死的莊嚴承諾。得到滴血牛角的一方,應盡全力援助,否則便是背盟叛離。眼下已是危急關頭,巴圖拉不得不冒險使用這最後的手段。

  可以預料,如果滴血牛角有去無回,瓦剌部落聯盟就將徹底崩潰,接下去就會是被各個擊破帶來的大失敗、大動盪,甚至滅亡。

  幸而三天前,他得到了安樂王把禿孛羅和賢義王太平,回送來的滴血牛角,才松了口氣。出使阿拉克處的侍衛說,阿拉克答應出兵,但沒有帶回滴血牛角,這原本在他預料之中。去西海找額色庫的侍衛說,沒有見到他本人,只把巴圖拉的滴血牛角留下了。巴圖拉確信,額色庫只要見到牛角,無論有多少難處也會按時趕到。所以他知道至少能夠集中瓦剌三王四部的兵力了,比他率領自己一個部落去抗衡,終究要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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