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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滿臉是淚,腮邊的熊皮也打濕了。她渾身熱烘烘的不舒服,頭昏昏的很沉重,嗓子又幹又痛,怔忪之際,耳邊還迴響著自己的哇哇哭聲……不對,自己沒有出聲,是孩子在哭,是小兒子無所顧忌的大哭!洪高娃一驚,突然從懵懂中清醒,連聲叫塔娜。塔娜已經在她面前,面色凝重。

  「怎麼啦?」一看塔娜的表情,就知道出了大事,洪高娃趕緊問,「小三子在哭,是不是也病了?」

  「兩位小王子都熱得邪乎!三王子不吃不喝,一個勁兒哭……」

  洪高娃猛地站起來,頓時眼前一黑,身子搖晃起來,塔娜趕緊扶住。洪高娃閉住眼,讓過一陣心慌和暈眩,輕聲問:「什麼時辰了?」

  「太陽下山,天就要黑了。」

  洪高娃一把推開塔娜,說聲:「快走!」大步沖出帳門。

  兩個保姆,一人抱著一個生病的孩子,在帳中焦急地走來走去,拍著哄著搖晃著。兩個孩子都小臉兒通紅。滿都魯一反平日的頑皮淘氣,很乖地依在保姆懷中,不動也沒精神;小三卻在不停地哭鬧,手腳亂劃亂動,聲音都嘶啞了,還不時地劇烈咳嗽,咳得喘不過氣,咳嗽一過又沒完沒了地哭,急得抱著他的保姆也跟著哭。

  洪高娃命人掌燈,抱過滿都魯在燈下察看他的頭頸、胸口,後來掀開孩子的嘴唇,終於看到唇內側一片紅暈中密密的小白點。這使她略略輕鬆,孩子出疹子了!阿寨出過,蘇和也出過,都平安康復。這兩個小的天天在一處,小三想必也被染上了。為防萬一,洪高娃還是立刻命侍女另外收拾一個帳篷,把兩個小王子分隔開來。隨後叫塔娜把金帳中的床帳、寶座和藥箱全都搬來,她要診治、照看、陪伴兩個孩子,直到他們痊癒。

  塔娜說,要不要把小王子生病的事情稟告汗王?

  洪高娃一下子想到阿岱汗在聽說滿都魯生病時那種刻意隱藏的冷漠,滿心不舒服,說,不用了,他也幫不上忙。等孩子們病好了再告訴他。

  洪高娃找出草藥,備齊了立刻在火上煎藥湯,藥味很快彌漫開來。洪高娃和塔娜在兩個孩子的帳篷間進進出出,灌藥、灌水、餵奶,忙得不可開交。

  夜深時分,兩個孩子的高熱都退了下來,也安穩了些。洪高娃正想歇口氣,乾女兒敖登格日勒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姐姐的小嬰兒咳嗽得厲害,哭鬧不止,渾身滾燙,直翻白眼兒,樣子很嚇人,「乾媽快去,姐姐已經急得快昏過去了!」

  洪高娃趕過去,一進帳,敖登就像見到救星,撲過來就嗚嗚地哭。可是躺在毛毯裡的小嬰兒哭得更凶,好像一口氣上不來就要憋死似的。燒得通紅的小臉兒,哭聲中的劇烈咳嗽,還有滿臉的淚水和清鼻涕,讓洪高娃眉頭緊皺,回頭對同來的塔娜說:「這不是跟小三子一樣嗎?」

  「大哈屯,求求你救救他吧,敖登給你磕頭了!……」敖登說著撲通就跪下了,連連叩頭。洪高娃趕緊把她拽起來,說:

  「快別這樣!小孩子家都要出疹子,雖說是個關口,只要好好護養能過去的。」見敖登還那麼眼淚汪汪、將信將疑地望著自己,突然讓她想起十六年前的自己,那時自己不也是個十六歲的大孩子嗎?洪高娃聲調更加柔和了,安慰她說:「你看阿寨、蘇和都出過了,不是好好的嗎?……哦,塔娜,我記得這一路上滿都魯和小三子沒有到敖登這邊來過呀,這邊的小四子怎麼會染病呢?」

  「小孩子沒來往,可大人有來往呀!大哈屯你忘了,白天牡丹小哈屯來看你,抱著兩個小王子逗了好半天,見你睡著不敢驚動,說去看敖登的小嬰兒。不知道她是不是來過?」

  「來過來過,」敖登格日勒搶著說,「她還抱著他親過來親過去,我都怕她把口水沾在孩子小臉蛋兒上!」

  「是,牡丹說她特別喜歡這個小王子,」敖登說著紅了臉,「還問我……怎麼才能懷上兒子……」

  洪高娃皺著眉頭想了想,說,再等兩天看看吧。

  還沒有等到兩天,三個孩子的疹子就都發了出來。既然一樣的病,也就不用再把他們隔開了,放在一處喂藥喂水餵奶,既方便,也省了洪高娃和敖登來回奔走,兩頭掛牽。

  見孩子們的疹子出得不暢快,洪高娃就命人把火生旺,讓帳篷裡熱得像初夏,三個孩子放在火邊厚氈上,脫了衣服用溫水擦身。眼看紅紅的疹子從孩子們前胸後背片片透出,洪高娃才長舒了一口氣,說:「看樣子這一關算是過去了,真是長生天保佑哇!塔娜,去稟告汗王吧,把小王子們這些天的病情跟他好好兒說說,說仔細了,別以為兒子那麼容易長大!他也該來看看生病的孩子們了。」

  塔娜答應著,擦乾了手穿上皮袍要走,又聽大哈屯問道:「這兩天,沒見牡丹露面兒呀?」

  塔娜說,牡丹小哈屯倒是天天遣人來問候,這邊人人忙得腳不沾地,顧不上招呼她們。

  大哈屯又問:「她自己沒來嗎?」

  「聽來人說,牡丹說了,她自己沒有得過天花,怕染上了危害汗王,所以不敢來。」

  大哈屯皺眉道:「誰說這是天花?要是天花,她抱這個親那個的,現在早就倒下了,還想保得住小命?哼!」

  大家都不敢做聲了。

  這時,擦浴過後的孩子們都穿戴包裹好,並排放了在毛氈上。他們臉上都佈滿了密密的玫瑰色癍丘疹,密得把眼睛眉毛都掩沒有了,倒像三顆一順兒擺在那裡顏色鮮豔的麻瓜花葫蘆,看得洪高娃禁不住笑起來,帳中的氣氛也隨之輕鬆了。她說,等疹子出遍全身直到腳脖子,就算出齊出透,再無大礙了。敖登卻十分擔心,蹙著眉悲傷地說:出疹子出成這樣,太醜了,長大了怎麼辦?塔娜在門邊笑道,疹子從頭到腳出來,病好的時候再從頭到腳消退,一點兒影子也不留。你看阿寨和我家蘇和,臉上有瘢嗎?

  「真的嗎,大哈屯?」敖登不放心,還要問一問權威,但沒有回答。大家回頭一看,大哈屯已經坐在那裡睡著了。

  這兩三天大哈屯幾乎沒有合眼,實在是累壞了。敖登格日勒招呼侍女們把她抬上床躺下,蓋好被子,她竟然毫無知覺。隨後大家抱起孩子,輕手輕腳地離開帳篷,讓大哈屯好好睡一覺。

  這一覺睡得真沉真香,什麼夢都沒有做,連個身都沒翻。睡夠睡足,自然醒,舒服極了。她痛痛快快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站起來,渾身的酸痛和疲乏全都消失,在帳中大步流星地走了幾個來回,自己先笑了。她能想像自己此刻是怎樣容光煥發,身姿行動又如母豹子一樣靈敏矯捷了。微微掀簾,才知已然入夜,她又笑了:差不多睡了整整一天!

  塔娜腳步匆忙地沖進來,急赤白臉地連喘帶說:「大哈屯,快去,王子們不好了!」

  「別這麼慌慌張張的!」洪高娃沉了臉訓斥,「早上擦浴過後,沒有大事,都往好上走了,怎麼不好?」

  塔娜趕忙定定神,說:「天擦黑兒的時候,滿都魯開始瀉肚,這些天原本有點兒拉稀,可這回拉的全是水,不大工夫就拉了五六次!那兩個小的又燒上來了,小三子手腳冰涼,小四子咳嗽咳得臉都憋青了,嚇得敖登小哈屯和敖登格日勒都在那兒哭哪!……」

  洪高娃眉頭一擰:「孩子們疹子沒出齊?」

  「怪就怪了,他們身上的疹子剛出來又都沒有了!」

  洪高娃臉刷地白了,一溜兒小跑趕往孩子們的帳房。帳房裡哭的喊的亂成一團,孩子們都處於半昏迷狀態,最小的那個開始抽搐了。洪高娃趕忙找出些草藥,一面命人立刻煎熬急救,一面說:「塔娜,快去稟告汗王,請他立刻來!」

  「大哈屯,我上午下午都去求見過,汗王整個兒白天都不在宮裡,說跟阿魯台王爺到營裡去了。入夜以後,再去稟告,守衛親兵就不讓進了。說汗王有令,不許任何人打攪。我說王子病危,緊急求見汗王,他也不放行。」

  「什麼?」洪高娃的黑眉高高豎起來,「我大哈屯的人,宮帳的管家婆,他們也敢攔阻?難道商議什麼軍國大事?」

  塔娜有些礙口,但還是不得不說:「牡丹小哈屯……在汗王宮帳裡……」

  一股烈火呼地從心頭躥上來,霎時間燒遍洪高娃全身,眼睛和臉頓時通紅。這是你的兒子!你的親骨肉!病危至此,你竟然不聞不問,還自在歡樂!她大喝一聲:「走!」轉身就沖了出去。塔娜連忙領人帶著燈籠火把追跟而去。

  阿岱汗選擇的住處就在當年洪高娃和烏格齊住過的宮院。熟門熟路,洪高娃摸著黑也找得到。宮門守衛不敢阻攔滿面怒氣的洪高娃,但還是把跟在她身後的塔娜一幫人攔住了。洪高娃進了院門,才發現各個房間並無燈火,院子中間卻張起了大帳和連體的寢帳,想來阿岱還是住不慣房屋改住帳篷了。大帳門前又有兩名侍女守衛,見到大哈屯都趕緊蹲身下拜。想不到的是,大帳門上竟懸了大汗的腰刀,在暗夜中閃著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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