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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但她逃離得開嗎?這裡的每一條路徑都印著她往昔的痕跡。這裡的每一處景色都存留著她舊日的目光。這裡的點點滴滴,哪怕是一片枯葉一朵幹花,都能勾起她對往事的回憶——這是她十六歲被收納進宮跨過的第一道門坎兒;這是她被額勒伯克大汗軟禁的小偏院,薩木兒公主在這裡跟她道別;鬼力赤汗每次下朝,脖子上都騎著年幼的阿寨,兩人披著夕陽說笑著歸來就走的這條宮道;這廳堂停放過鬼力赤汗的遺體,他的大哈屯斯琴及親族們密密包圍著,全都橫眉冷目,不許她母子倆靠近;這是她在宮中居住的第一所宮室,她就是躲在這個牆角的帷簾後面,親眼看到坤帖木兒的長槍刺透了額勒伯克大汗的咽喉,那地面不是還隱隱透出陳年血跡?……

  一陣陣寒戰從她背後躥過,令她一陣陣頭暈目眩,中氣下墜,站立不穩。回到安排妥帖的帳中,她踉踉蹌蹌朝鋪了熊皮的寶座跌坐下去,再也起不來了。她一手撐著額頭,斜倚在那裡閉了眼睛。

  從女主人一進帳,塔娜就發現她神思恍惚,面色蒼白。待女主人坐定,她趕緊小聲稟告:「小王子也開始咳嗽流鼻涕眼淚了,大哈屯要不要親自去看看?」見毫無反應,塔娜有些吃驚,又用手背觸了觸女主人的額頭,忙道:「大哈屯哪裡不舒服?在發熱呢!」

  洪高娃把塔娜的涼手按在額頭上,輕聲說:「塔娜,你跟著我也十六年了,什麼不在你眼裡?……」她的餘音消失在嗚咽中。塔娜十七八歲被薩木兒的母親——大哈屯庫柏袞岱分給洪高娃,成為貼身侍女,伴隨她度過八年汗宮中的驚濤駭浪,又伴隨她走過後八年的風雪艱難,當然最能體貼女主人此刻的傷痛。但這傷痛太深,用什麼語言也無法開釋,她只能輕輕順著背溝撫摩女主人的背,揉揉女主人的肩頸,長長地低聲歎息,小聲安慰說:「好在都已經過去了。如今你是汗國大哈屯,一個女人還能有更高的想頭兒不成!……」

  「那有什麼用!」洪高娃一把推開塔娜的手,語調很沮喪。

  塔娜懂得洪高娃,更加小心、更加低聲地說:「但凡是個人,誰能什麼都有、事事如意呢?這是上天的意思吧?」

  沉默片刻,洪高娃氣息虛弱地回說:「你去吧,讓我自己待會兒。」

  「那小王子……」

  「我等會兒就去給他餵奶。」說罷,她又縮進熊皮寶座,閉上了眼睛。

  思緒滾滾,往事翻江倒海。十六年前的洪高娃,曾經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一個十六歲的美麗姑娘,這輩子的初戀和她寶貴的女兒身,交給了自己最愛戀的男人;而這男人又拿她當做一生中最愛戀的女人。這還不是天上人間最美滿的姻緣?是不是太過美滿招來了上天的嫉恨?只給了她半年的時限,就奪走了她的哈爾古楚克。她的心從此被挖走了一大塊,留下了深深的、永遠無法彌補的傷洞,再也不能完滿……

  額勒伯克大汗,鬼力赤汗,坤帖木兒汗,還有如今的阿岱汗,為了得到她,使出各種手段、各種陰謀詭計;他們帶給她的,有安慰有撫愛更有傷害。他們是威嚴的汗王,是草原上的英雄、蒙古人心目中的勇士好漢,但誰都代替不了哈爾古楚克。對他們,她找不到那份深切的愛戀。

  如果當初她能與哈爾古楚克白頭偕老,她就不用踏進汗宮,就不必承受那麼多苦難了……她將和哈爾古楚克一同在草原上四季駐牧,一同將阿寨撫養成人,一同成為爺爺奶奶,領著孫子孫女在撒滿夕陽的河灣湖邊嬉戲,兩人一同變老,一同攜手離開人世升入天堂……如果是那樣,洪高娃一生還有什麼不足?如果是那樣,洪高娃就沒有白來人世一趟!

  洪高娃潸然淚下,淚水流出眼角,流過面頰,落到衣領上。面頰忽然一涼,仿佛有風吹過,「噗嗒」一聲細微的響動,讓她微微睜開的眼睛,剛好看到落下的門簾在動,門縫果真有風透進帳中。她問道:「誰?」不料叫不出聲,魘住了。停了一會兒,她有如夢囈般又問了一聲:「是誰?」

  塔娜從帳外跑進來,輕聲說:「是牡丹小哈屯,來問候大哈屯,還送了些吃的東西,逗兩個孩子玩兒了一會兒,見大哈屯沒醒,不敢驚動,去敖登小哈屯那裡了……」塔娜還想說說小王子的病情,見洪高娃又慢慢合上眼睛,還翻了個身,後背對著她,也不知道聽沒聽見她在說話。塔娜輕輕歎口氣,取出被子,給大哈屯蓋好,輕輕退下。

  洪高娃極力想要醒過來,卻做不到。她渾身又酸又痛,下墜的中氣怎麼也提不上來,在她放棄醒過來的努力那一刻,便跌入了更深的昏睡。

  她累極了,累極了,可還在拼命地奔跑,在草原上在河灘上在山坡上,跑!跑!一片緊緊追趕她的黑壓壓陰雲,已經迫近。是什麼?人群還是獸群?為什麼追得這樣凶?她完全不清楚,但讓她發抖,讓她萬分恐怖。

  她喘不過氣,胸口憋得像要炸開,忽然腳下一軟,摔倒了,她再不想爬起來。追趕她的是一群人,一齊圍了過來,把她圍在正中,一雙雙似人似獸的眼睛火紅閃亮,全都盯著她,突然間,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洪高娃被這笑聲震得頭暈目眩,這些人吼叫著撲了上來,一個個如餓狼攫食,又兇狠又暴烈。洪高娃自度沒了活路,閉眼等死吧。片刻間,沒了動靜。趕快睜眼,那些非人非獸的傢伙已經殺成一團,仔細分辨,竟都是身披亮閃閃的盔甲、手持大刀長劍、虎背熊腰、魁梧健壯的勇士英雄。

  一場廝殺天昏地暗。最後,他們全都在廝殺中倒下,只有洪高娃一個人站在空曠無垠的天穹之下,面對著橫七豎八躺在血泊中的那些勇士英雄,那些人,那些男人!

  她腳邊的一個男人費力地撐起上身,像當日被刺穿時那樣望著她,說:「洪高娃,我是因為你才死的!還我命來!」

  是額勒伯克大汗。

  他的背後,又一個渾身傷口橫豎、血肉模糊的男人抬了抬頭,口齒清晰地說:「洪高娃,我也是因為你才死的!還我命來!」是浩海達裕,巴圖拉的父親、薩木兒的公公。

  在離他八丈遠的地方,又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洪高娃,我是為了要你,被霸道的烏格齊一拳打死的!」這是坤帖木兒汗。

  跟他頭對頭躺在前後的就是打死他的鬼力赤汗烏格齊,也硬撐著坐起身子,說:「洪高娃,不要忘記,我也是為你而死!」

  「還有我!還我命來!」

  「還有我!還我命來!」

  ……

  周圍一片喊聲。洪高娃已經認不清是什麼人,也聽不明白是什麼事,她已經成了被指斥被索命的罪人。洪高娃心裡不是沒有歉疚和痛悔,不是沒有過負罪的感覺,但她的心底從來都有一塊屬￿她自己的園地,在那塊園地中生長的是最天然最本真的花朵和大樹,從沒有真正認同汗宮的規矩、部落的習俗、常人的是非,那是她從小在亦都幹阿媽身邊養成的。此刻,她感到那塊園地中最紅的花開放了,花心躥出的火苗頃刻間燃燒起來,這股烈火給了她無限的力量,讓她不懼怕,不退縮,不低頭。她像母豹子一樣由低到高地長吼一聲,震動了天宇,一下子壓住了所有的喧囂。她揚眉挺胸地大聲說:

  「公牛們為了爭奪母牛會鬥得天昏地暗,公駱駝們為了爭奪母駱駝也會鬥得地動山搖,公牛公駱駝都會在爭鬥中傷殘、送命!草原上年年如此年年重演,卻沒有公牛公駱駝因此放棄第二年的爭奪,更沒有公牛公駱駝因此埋怨母牛母駱駝,還要母牛母駱駝償命!你們這些號稱勇士英雄的男人,竟連畜生也不如了嗎?」

  面對寂靜無聲的對手,面對寥廓千里的曠野,洪高娃為一吐胸中惡氣而無比痛快,昂頭長嘯,聲震四野,直沖雲霄。仿佛回應她的長嘯,白雲中一匹紅馬馱著一個騎士,冉冉落下,長風勁吹,馬鬃馬尾和騎士的衣袍都在風中飄動。

  那是烏蘭納真!哈爾古楚克的愛馬!天哪,馬上的勇士,不就是她最心愛的哈爾古楚克嘛!洪高娃飛跑著相迎,一心想撲上去擁抱,想同他共騎一馬,在草原上任意奔馳。哈爾古楚克在對她微笑,像當年一樣親切,充滿愛戀。他開口說話了,只看見他嘴動,卻聽不到聲音。洪高娃嚷起來:「你大聲些,哈爾古楚克!我聽不清!」

  他還在微笑,聲音傳過來了:「洪高娃,我也是為你而死的!」

  猶如一記悶棍,洪高娃傷心欲絕,痛心至極,只覺得胸膛裡的心迸成了碎片。她一頭撲倒在地,難過得哇哇大哭,哭得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樣無所顧忌。

  她把自己哭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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