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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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圖拉點點頭,把目光收回投向薩木兒:「你都聽到了。」 如果不是偶爾出遊,薩木兒不可能這樣深地接觸國家政事軍事,而今天她得知的所有重要消息都在向她證明,她的主張和願望多麼荒謬可笑!薩木兒垂了頭,心裡有說不出的喪氣,也感到了絲絲縷縷扯不斷理不清的擔憂和繚亂。來時的歡快不再,沉默中只有馬的噴鼻喘息和蹄聲交替著。孩子們也感到不對頭,不敢隨便說笑了。薩木兒翻來覆去地思索著:面對南方強大的明軍,還有明朝支持護佑的阿魯台,巴圖拉該怎麼辦? 從二月下旬開始,薩木兒家的營盤就隨著大汗斡爾朵慢慢向北移動,似在逐水草放牧,但這種移動總是與南邊來的軍情息息相關:三月中,永樂帝率五十余萬大軍從北京出發,薩木兒一家北行六百多裡,移營到野馬泉;四月初,明朝大軍駐兵興和,薩木兒一家隨同大汗斡爾朵已經駐牧在撒裡怯兒了,又向西北移動了七百里。巴圖拉不說,薩木兒也不問,只憑點滴消息和直覺,就猜到這是在躲避明朝大軍的兵鋒。所有行動與常年的春夏移營沒有兩樣,她也就尋常對待。十多年來做巴圖拉的妻子,她知道要維護自己的尊嚴,最重要的就是隨遇而安。 撒裡怯兒是山區,是一處極好的牧場。四面環山,中間鋪開數十裡平川,綠野無邊,其間有兩個海子,一鹹一淡。小溪小河隨處可見,山上有樹林,川裡草極茂盛。西北山邊是個三關口,一路通土拉河,一路通克魯倫河,是牧民最喜歡來往出沒的地方。薩木兒喜歡這裡,更因為撒裡怯兒是成吉思汗的發祥地。成吉思汗統一全蒙古後,曾在這裡建了行宮和郊壇,每年都回這裡度夏消暑。如今宮殿早已坍塌,只剩下殿基和一片斷壁殘垣,唯有祭壇尚存。薩木兒已經多次帶孩子們來舊宮瞻仰憑弔,向他們講述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和黃金家族的光榮歷史。孩子們圓溜溜的眼睛裡的光芒,全神貫注的神情,讓人感到他們似乎在一瞬間長大了,這讓薩木兒著實生出幾分欣慰。 今天薩木兒又來到舊宮,身邊只有女兒。這些日子軍情繁雜,外派的偵探騎卒每天在大營穿梭來往。巴圖拉很忙,在家的日子越來越少,又把兒子脫歡帶在身邊,說十二三歲的男子漢,應該經經戰陣見見世面,替父親分擔分擔了。脫歡也巴不得地跟著去了。 薩木兒帶來許多祭品:一隻煮熟的羊,一盤果品一盤點心,一壺酒和一壺奶。最重要的,是她一直珍藏、尼勒克部落所獻的先祖成吉思汗的玉柄匕首,此刻擱上特製的紫檀刀架,放在祭台最高最尊的位置,成為聖主靈位的替代和象徵。侍女們恭敬地擺好祭品,屏息靜氣地退立兩邊。 薩木兒鄭重地走到祭台前,先向祭台敬獻了一段長長的彩緞——是為祖先做衣袍的;然後點燃線香,插進香爐;又捧起斟滿馬奶酒的金杯,用右手中指蘸酒,向空灑奠三次,敬騰格裡天,敬大地,敬天地間諸神。薩木兒雙手把金杯舉在胸前,跪下,祝禱畢,自己先喝了一口,又喂給女兒喝一口,隨後交給達蘭台,依職分高低順序,每個人都跪飲一口。 金杯傳回到薩木兒手中,眾人都不敢起身,因為女主人還跪著,仿佛還在默默祝禱,又像是陷入了長久的沉思,或者竟因勞頓睡著了?周圍一片寂靜,只有風吹草低的沙沙響,山間林濤遠遠的低吟,還有行宮廢墟裡鳥雀清脆的鳴叫。 誰能猜到薩木兒在祝禱什麼? 那天夜裡,薩木兒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她和孩子們正在和林城頭遊玩,天上突然出現了五個太陽,四周像著了火一般灼熱難耐;片刻間城頭又烏雲密佈,雷聲隆隆,嚇人的大霹靂帶著閃電撲向大地。一會兒大雪紛飛,砸在身上又冷又痛,不是雪花,竟是一個個雪白的貝殼。薩木兒領著兒女奔向哈納斯,哈納斯的雪山卻變成了石頭山,山間烈火沖天而起,猛虎被燒成烏黑的骨頭架子。母子三人再次逃難,似乎來到撒裡怯兒,遼闊的草灘也變得危機重重:成群的豹子在草叢間炫耀身上的花紋,那四季都不結冰的泉水海子凍得結結實實,美麗的蓮花竟被封凍在冰湖中。薩木兒心驚膽戰,雙腿一軟,跌坐在深深的草叢中,想不到四周的野草居然發出可怕的噓聲…… 薩木兒嚇得從夢中驚坐而起,渾身大汗。 整整三天,薩木兒都心神不寧,古怪又可怕的夢境總在她眼前閃動。女兒還小,丈夫兒子又不著家,她無處訴說,也無法寬解。難道是不祥之兆? 要不要找薩滿法師來禳災驅邪?那會把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不妥。求薩滿不如求祖先,求天神般偉大的成吉思汗。 她跪在祭台前,一直默默祝禱著:求大汗告知那噩夢是什麼預兆?求大汗保佑你的後代子孫安然度過劫難…… 忽然,薩木兒覺得有雙溫暖的小手捏住了自己的手腕。小女兒清脆的聲音打破了沉寂:「阿媽,我肚子餓了!」 薩木兒睜眼,只見小女兒清水一樣明澈的目光正祈求地看著自己,還偏著頭去一眼又一眼地打量祭臺上的祭品,說:「祭完了,那些東西就能分著吃了吧?」 薩木兒不由得一笑,眾人也跟著笑開了。母女倆剛站起身,在外站哨的侍衛來稟告:薩仁太后一行人馬來了,說來祭祀先祖。 薩木兒頓覺許多目光一下子照到自己臉上,全都意味深長,照得她面頰和額頭都在發熱,也許發紅了? 達蘭台說:「公主,我們回去吧。」 薩木兒面無表情:「不,不必。」 阿蘭小心翼翼地說:「那,把咱們的祭品收起來?……」 薩木兒仍然面無表情:「不,不必。」 達蘭台和阿蘭互相看了一眼,都不說話了。 小薩木兒卻拉扯著阿媽,扭著身子朝外走:「回家去回家去!我不喜歡薩仁太后!」 薩木兒拽緊女兒的小手:「不喜歡可以,但不能無禮。聽話,好好待著。」 瓦剌汗國裡兩位最尊貴的女子面對面了。草原上的百姓也就罷了,這些近衛服侍的侍從,什麼事情不知道?答裡巴獲得汗位的內幕是公開的秘密,所以不管怎麼掩飾,雙方的隨從都打起全副精神、瞪大眼睛,想要看一場好戲。可這兩個聰明的女人令他們大失所望。見面很平淡也很平常,雙方客氣地同時低頭躬腰一施禮,又同時把一雙手心向上的手掌略略向上提升著,表示好意,表示互致問候。公主王妃冷淡而有禮,太后卻顯得殷勤謙虛。 這之後,就僵住了。薩木兒公主決不會首先開口,三年多的太后尊貴地位也讓薩仁不習慣寒暄。不過冷場沒有堅持住,被乖巧的薩仁打破了。她微笑著,輕聲輕氣地說:「聽說公主要來祭祀,我特意趕來一同拜禱,不想還是來晚了。」 「是嗎,」薩木兒不得不回應,心裡並不相信她的說辭,淡淡地答道,「我們拜禱已畢,正要回去。」 薩仁看了一眼祭台,驚訝道:「呀,那刀架上莫不是把匕首?」 「不錯,是先祖成吉思汗他老人家的遺物。用來替代聖主的靈位。」 「哎呀!是真的嗎?」雙手一合,像小女孩一樣誇張地表示驚喜、驚異和驚歎。 「有金眼黑羽雄鷹雕刻為證。」 「哎呀呀!百年舊物,太難得太珍貴了!可以取下來讓我瞻仰瞻仰嗎?」 「不!不可以!」這話是從薩木兒心口噴出來的,非常快意非常舒暢,真感謝先祖留下這件讓她永遠驕傲的遺物,「只可以瞻拜,不可以褻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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