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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薩仁卻一點沒有被打敗的失意,反倒笑容更親切,聲調更溫柔:「多好啊,再加上一份祭品,讓先祖領受雙份,他老人家一定格外高興。」她示意從人擺上祭品,竟然和薩木兒的一模一樣:一隻煮熟的羊,一盤果品一盤點心,一壺牛奶一壺馬奶酒,甚至果品種類和點心樣式都差不多。薩木兒心裡打鼓:莫非自己身邊真的有薩仁的耳目?但她終究沒有那柄珍貴的雕有金眼黑羽雄鷹的成吉思汗的匕首,怎麼也比不過!

  薩仁上彩緞上香奠酒,都跟薩木兒剛才一樣。不同的是,她輕聲地,但讓所有人都能夠聽清地說出了她的拜禱詞:

  「偉大的百戰百勝大英雄、功業蓋世的先祖成吉思汗!願你在天之靈,保佑你的後代子孫,保佑他們戰勝強敵,獲得英名;保佑他們得到他們應該得到的土地、人口和財富;保佑他們恢復祖業,重建疆域無邊無際的大蒙古帝國!……」

  聽一個文弱秀美、嬌小玲瓏的女子用黃鶯般細弱嬌嫩的聲音說這樣一番大氣磅礴的祝詞,實在不相稱,甚至顯得滑稽。但薩木兒從中聽到了她害怕聽到的信息:要打仗!跟誰打?打蒙古本部,她心裡不樂意;打永樂帝親率的五十萬大軍,她覺得太危險。當薩仁祭祀完畢,又走近薩木兒的時候,她按下心頭的不快,問道:「你祝禱戰勝強敵,是什麼意思?」

  薩仁彎彎的月牙眼微微開闔,似要鎖住眼睛裡的什麼東西,是笑意還是敵意?她驚訝地說:「難道你不是為了這個來拜禱的嗎?我還以為……」她目光閃爍,是不是在掩飾幸災樂禍?

  薩木兒聽得懂看得懂,仍不甘心地追問一句:「你是說,要動手了?」

  「太師王爺什麼也沒對你說嗎?咱們回家都得趕快準備了,這兩天就要拔營,渡克魯倫河西行了。」薩仁依然在溫柔地笑著。薩木兒從那動人的親切神情中,感到的是對方勝利者的得意。她心裡生氣,並不表現出來,微微一笑,說:「哦,真想早點兒回土拉河。小薩木兒,你就要見到你的牛群了。」

  小薩木兒蹦跳著沖過來拉住阿媽的手,快樂地問:「真的嗎?我把小花和它阿媽都送回我的牛群,你說好不好?」

  薩仁太后眯著眼睛打量著小薩木兒,伸手撫摩著孩子的肩頭,驚訝地笑著說:「啊呀呀,才半年多不見,小公主又長大了!真是越長越漂亮!啊,多美的眼睛啊!」

  小薩木兒睜大清澈明淨如湖水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面前這位美麗的、香噴噴的、弱不勝衣的貴婦,小小的心裡充滿疑惑:阿爸喜歡這個女人,阿媽討厭這個女人,哥哥不服這個女人的兒子,可這個女人又叫人來求親,要小薩木兒嫁給她兒子,那小薩木兒該喜歡她還是不喜歡她呢?

  薩仁太后取下自己胸前的一串紅珊瑚項鍊,戴在小薩木兒的脖子上。一顆顆珊瑚珠圓潤紅豔,光澤迷人,這可讓小薩木兒高興了,她撫摩著珊瑚珠,笑嘻嘻地問:「你真的送給我嗎?」

  「小薩木兒!」阿媽制止地叫了一聲。

  「公主王妃,」薩仁太后的小手按在薩木兒手上,「別阻止我,別敗了孩子的興致,好嗎?我真喜歡這個活潑快樂的小姑娘,她比我們活得自在多了!」

  薩木兒沒有說話,她真不知道如何回答。

  兩隊人馬要各自回家了。分手之際,薩仁用溫暖如綿的小手輕輕握住薩木兒的手,很貼己地在她耳邊悄聲說:「我知道你恨我。但我們都是女人啊,誰還不明白誰?應該一起幫他,他正在登一座大山,你說是不是?」

  親密的貼心話,隨著她特有的馥鬱氣息陣陣襲來,使薩木兒心下悠悠一蕩,竟有些感動,愕然之餘,不知如何作答。不等她反應過來,薩仁接著又說,說的已經不是悄悄話了,卻仍然笑容燦爛:「你恨我,還因為阿裡不哥與忽必烈爭位之戰殺了三年的舊仇。那不是百年前的事嗎?說到頭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如今失國失勢,被趕到大漠以北,還不該消弭仇恨,攜手同心共圖恢復嗎?把小薩木兒嫁給答裡巴吧!黃金家族兩大支系的百年仇恨,就讓它在這樁美滿婚姻中消散吧!……」

  這樣正大光明的道理,即使心存芥蒂也很難拒絕,但薩木兒沒有做任何回應,只是臉上的表情不再冰凍一般。

  回到大營,巴圖拉和脫歡父子都回來了。巴圖拉只簡單地告知妻子,明天將移營,要北渡克魯倫河西行,到庫倫附近駐牧。

  薩木兒立刻感到被瞞哄、被忽視的憤懣:她什麼都比自己先知道!今天自己去祭祀還有要上的祭品等等消息,也一定是由他身邊的親隨侍衛向那個女人透露的,所以她利用這個機會,演了那麼一出好戲!

  好戲的目的是軟化薩木兒,答應親事;而答應親事,就能達到他們的最終目的:取得傳國玉璽!

  薩木兒又一次被激怒了。但現在她已經學會了怒而不發。能表示她憤懣的唯一動作,是在移營過程中,在渡過克魯倫河的時候,當著巴圖拉的面,把小女兒脖子上的那串紅珊瑚項鍊摘下來,扔進了滾滾東流的河水。

  六

  庫倫小鎮東六十裡,是大汗斡爾朵的所在地。大路上旗幟如林,人歡馬叫,無數騎隊在整裝待發。

  休整了一個月,馬肥人壯,各種好消息像風一樣在庫倫草原上飛來飛去,所有勇士們都渴望打仗、攻擊、殺戮,要和南朝的漢人大戰一場!

  四十多年來,瓦剌還沒有面對面地跟南朝漢人打過硬仗,如果他們能夠打敗明朝大軍,阿魯台的東蒙古還在話下嗎?各部落都很踴躍,準備也非常充分,刀槍磨得又利又尖,箭囊裡裝滿了好箭,每個人都備了四匹好馬,以實現快如狂風的長途奔襲。

  黎明,各騎隊集合。太陽都升起來了,怎麼還不下出發令?

  在大汗斡爾朵,出征前的供神祝禱祭旗已經完成。早年聖主出征祭旗,要列九匹兒馬,大汗舉劍劈下,九個馬頭一劍斬斷,九馬之血一齊噴上大纛旗,才能得到附著在大纛旗上的戰神的認可和護佑。如今的大汗剛剛年滿十五歲,能力達不到,只好以牛羊之血代替了。

  大轅門前,答裡巴大汗向母親薩仁太后辭行,大汗身後跟隨著瓦剌汗國最重要的人:太師順甯王巴圖拉、太尉安樂王把禿孛羅、知院賢義王太平,以及阿拉克等大部落首領。

  薩仁太后捧出一條鮮紅的吉祥長壽結,對答裡巴祝道:「兒啊,敏捷須如鷹,膽量須如虎,武藝如霹靂,到了陣前須用智。這吉祥長壽結,保佑我兒壽命長。」

  答裡巴接過來佩在胸前,回答道:「母后放心,兒子不會辜負你!大丈夫要為事業死,不然跟狐兔有什麼區別?良驥要為馳騁死,不然跟老驢有什麼區別?利箭要為力射強敵而損,不然跟野刺有什麼區別?」

  兒子的豪言壯語讓薩仁太后很高興,心裡卻為他「死」字「損」字不離口而不快,又不便表示出來,轉身從侍女的託盤上端起盛滿馬奶酒的金碗,走向站在大汗身後的太師順甯王巴圖拉,他才是這支征討大軍的真正統帥。薩仁太后賜酒說:「請喝下我這碗酒吧!有權的人喝了它,心胸廣闊如天大;英雄好漢喝了它,戰場英勇把敵殺!祝願你率領大軍,擊敗強敵,勝利歸來,稱雄漠北,將來一統天下!」

  巴圖拉接過金碗,目光閃爍,望著薩仁姣好的面容,對視之間,傳遞了多少情意,訴說了多少別人不懂也聽不見的情話。巴圖拉一飲而盡,躬腰低頭道:「謝太后賜酒!」薩仁太后用只讓巴圖拉聽得到的聲音說:「答裡巴的安危,都託付給你了!」

  巴圖拉也輕聲回應,動了動嘴唇:「你放心!」

  薩仁太后又一一賜酒給太尉安樂王和知院賢義王。

  辭行完畢,王爺和大諾顏們紛紛上馬。就在這個時候,不知從什麼地方飛奔來一隻大黑狗,猛然躥進隊伍中,撲向順甯王的小王子脫歡。脫歡剛剛坐定馬鞍,高興地彎下身子胡嚕大黑狗亂哄哄的頸毛,說:「哈喇哈斯,你回來了?跟我去打仗吧!」

  緊跟著大黑狗,一隊人馬飛馳趕到,為首的竟是風塵僕僕的薩木兒公主。她急匆匆跳下馬,大步走向巴圖拉。巴圖拉迎著她問道:「你們回來了?特意趕回來為我壯行吧?」

  薩木兒站定,臉上衣袍上滿是塵土,汗水在面頰上流出道道痕跡,胸脯大起大落,口中還在喘氣,就這樣面對丈夫巴圖拉,也面對著薩仁太后、答裡巴大汗以及安樂王、賢義王這些瓦剌汗國最高貴人們的詫異目光。

  薩木兒狠狠地吸了一口氣,說:「佛爺保佑,總算讓我趕上了!巴圖拉,聽佛爺的指示吧,這一仗,不能打啊!」

  所有的人都驚異地瞪大了眼睛,薩仁太后甚至倒抽一口冷氣。巴圖拉在眾人面前向來對公主很恭敬,他平淡地說:「公主,有什麼話,回頭再說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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