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那個月夜出生的小牛犢,如今長成一頭黃白黑三色小母牛,是小薩木兒心愛的寵物,天天牽著、摟著、抱著、騎著,給它喂水喂草都成了小丫頭的樂趣。每當小花牛使性子站住不動,小薩木兒拼了全身的力氣漲紅了小臉推、拉、拽,兩個小東西又喊又叫地較勁時,誰看了都會開心大笑。今天就是這樣。

  這是冰消雪化嚴冬離去後一個難得的陽光燦爛的日子。人們都走出帳篷,曬一曬有了熱乎氣的太陽。大帳外開闊的空地上,小薩木兒又跟她的小花牛纏在了一起。

  小丫頭要騎上去,小花牛跳著蹦著就是不肯。脫歡已經給小花牛上了籠頭,在旁邊起勁地指揮妹妹抓這裡拽那裡,無奈七個月的小花牛比七歲的小姑娘力氣大,身子朝後一坐,反倒把小薩木兒拽了個大馬趴。小姑娘一骨碌爬起來,臉上又是灰又是泥,成了個小花臉,哭唏唏的,眼看捏起兩個小拳頭沖上去要打小花牛,可小拳頭在它額頭輕輕推了一下,撲哧一笑,又抱住了小花牛的脖子,小花牛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親熱地舔著小姑娘的臉蛋兒,小姑娘開心地嘻嘻哈哈笑出一串串銀鈴聲。這一幕小喜劇,這好心腸的快樂孩子,讓大家都忍不住跟著一起開心大笑。

  「哈哈哈哈!」又一陣笑聲加入到眾人的歡笑中,竟然是披著長袍的巴圖拉從穹帳中大步走來。人們沒見過他這樣笑,一下子都趕緊把笑容斂住,注視著他。他徑直走到女兒身邊,一彎腰,把孩子抱起來:「你這丫頭,這麼好的性情,一輩子不吃虧呀!」他在孩子粉嫩的腮幫子上「嗞」地親了一聲,說:「來,阿爸幫你。抓緊牛羝角,別放手。」他一隻手剛往小花牛背一按,小花牛身子便一哆嗦,再不敢動。他叫脫歡過來牽住籠頭,然後把小女兒小心地放上牛背。兄妹倆一個牽一個騎,這個笑那個喊,小牛哞哞叫,在寬闊的空地上兜圈兒。巴圖拉眼睛跟隨著兒女,臉上的笑意一直沒有散去。可等他收回目光才發現,所有在場的人都盯著他看,眼睛裡裝的全是驚訝、疑惑,甚至恐懼。

  眾人沒有見過他這樣開心大笑,更沒有見過他與自己的孩子如此親熱。若不是性情改變,必是有非同尋常的喜事或者非同尋常的禍事。會是什麼呢?

  巴圖拉緩步走到薩木兒面前,說:「這麼好的天氣,別悶在家裡了,出去走走馬好不好?」

  到哈剌莽來駐牧以來,順甯王爺的營寨離大汗斡爾朵不遠,巴圖拉去汗庭辦事都是當天去來,很少夜不歸宿。側妃也只跟來了兩位,其餘都留在和林城。這個冬天,大多數日子都是和薩木兒一家四口一同度過,夫妻關係終於越過最低點開始回升,朝夕相伴,感情有了很大改善。見巴圖拉今天難得的輕鬆愉快,薩木兒猜他必定是下了決心,看來討伐阿魯台近在眼前。薩木兒輕鬆地回應說:

  「好哇,捂了一冬,胳膊腿兒都硬了。要跑就跑遠點兒。」

  「向南三十裡外馬塔馬,有股泉水又清又甜,帶上家什和吃的,到泉邊煮奶茶吃午飯,味道一定不尋常。」和顏悅色的巴圖拉甚至有幾分興奮。

  「我也要去!」

  「我也要去!」

  兜圈子兜回來的脫歡和小薩木兒立刻大叫大嚷,朝阿爸阿媽撲過來。一直靜臥的哈喇哈斯抖抖耳朵甩甩尾巴,也突然跳起身,跑到脫歡身邊,仰面朝巴圖拉看。

  「都去都去!」巴圖拉又笑了,「我給你們帶路。」

  遠山戴著雪帽,原野上的背陰處還有殘雪閃著銀光,但它們已經帶不來寒冷,只讓草原上的氣流更加新鮮、清爽。駿馬奔馳得昂揚又興奮,騎手們更是舒心快意。

  「那個山坡後面,有三棵大樹。」巴圖拉說。翻過山坡,果然看到三棵樹挺拔直立,枝條濃密。

  「前面兩塊大青石,看到嗎?有條小河,水很清。」巴圖拉指著遠處對脫歡說。脫歡給了馬一鞭子,率先沖去,在大青石邊勒住馬。是條一跨步就能過去的小河,河水已經解凍,岸邊還有些冰淩,馬已忍不住地伸頭去啃河邊新生的小綠草了。

  「看到岔路口了吧?」巴圖拉又對脫歡說,「咱們走的這條通哈剌莽來,左邊那條通捕魚兒海,兩條路合併後一直向南,就通南朝的興和、張家口、宣府了。」

  「再往南,是不是就能到大都城了?」脫歡脫口問道。

  「從興和向南四百里就是。得翻幾道山梁,山路可就不好走了。」

  「阿爸,」脫歡欽佩地望著父親,「你怎麼什麼都知道?一路上的山高水低、大樹石頭,你全都清清楚楚!」

  薩木兒笑著搶先問:「特意來察看地形道路的吧?要動手了?」

  巴圖拉似笑非笑地看了妻子一眼,不接她的話茬兒,轉臉對兒子說:「我可不是先知。五年前我走過這條路,也是這個時節,只不過——只不過那時候我叫馬哈麻貢使……」

  「馬哈麻?為什麼?」脫歡很驚奇。從懂事起,他就認定阿爸是全瓦剌的最大頭領最大諾顏。後來阿爸立起個答裡巴汗,他也知道那十幾歲的大汗事事都得聽他阿爸的。阿爸會怕誰,還得換個名字?

  巴圖拉卻不想再提往事,指點著說:「脫歡,你馬快就再跑個第一。那座圓圓的山頭背後,半山腰大樹邊的斷崖上就是泉眼兒,很遠就能聽到嘩啦嘩啦水響……」

  一說爭第一,脫歡打馬就跑。小薩木兒騎著一匹小黃馬,邊追邊喊:「哥哥等等我!我不要第一還不成嗎?……」

  夫妻倆目送一雙兒女飛馳而去,不覺相視而笑,笑得舒心默契。薩木兒心頭一片明亮,此時的巴圖拉,讓她想起十五年前那個進獻銀狐皮的英俊沉默的小夥子,忍不住說出來:

  「看你,好像年輕了十多歲。」

  「是嗎?」巴圖拉似乎有點尷尬,連忙手持馬鞭遙遙遠指,「看到那棵大樹了吧?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三個人都不能合抱呢!泉水就在它背後。有水就是不一樣,你看那枝枝杈杈的已經泛綠了,是不是像蒙了一團綠霧?」

  薩木兒笑出聲,什麼時候見過丈夫有這種閒情逸致:「真難得!這麼松心舒心開心,有什麼喜事不成?」

  巴圖拉一仰腦袋:「十年磨一劍。時機來到,放過去可惜啊!」

  「那麼,」薩木兒小心試探著,「近日就要東征?」

  巴圖拉點點頭:「只等乞答歹帶回最要緊的一份探報,就好動手了。」

  薩木兒還有些不甘心:「非得征討殺伐不可嗎?議和行不行?東汗西汗共同推舉一個全蒙古大汗,不行嗎?」

  「薩木兒,薩木兒,叫我怎麼說你!你也三十歲的人了,怎麼還像玩兒過家家的小女孩?我知道你心裡總想著那個脫脫不花,還想著把小薩木兒嫁給他,日後當哈屯,對不對?」薩木兒吃了一驚,不解地看著丈夫,難道他能看透別人的心思不成?這本是自己最隱秘的願望,從來沒有也不敢對他透露半點兒的。

  「你呀,一點兒都不明白,」巴圖拉眼望遠方,繼續說道,「西汗和東汗各自成立,那就是勢如水火,不是我滅他,便是他滅我。與其等他強大了來滅我,為什麼不趁著我比他強的時候一鼓作氣滅了他?征服征服,不征怎麼能服?歷來哪有靠議和成就大業的?」

  「那,」薩木兒遲疑著,小心翼翼地問,「能不能發一個禁殺禁搶令呢?」

  巴圖拉回過臉,目光尖銳地看著妻子,說:「你在為你的娘家求情。我並不喜歡殺人,不喜歡無緣無故殺人。但我不能立這個禁令。瓦剌與蒙古本部這些年混戰積蓄的仇恨禁不住;征戰而得不到人口牲畜財富,也會讓人心渙散不肯出力。禁殺禁搶,何談征服?你想想,如果反過來他們來征討我們,會發這禁令嗎?」

  大隊繼續前行,薩木兒沒有了再說話的興致。眼看脫歡和小薩木兒消失在山坡後,又從那裡冒出來,兩人站在那棵如同蒙了綠霧的大樹旁,揮著手臂大聲喊叫:

  「快來呀——找到泉水啦——還有一塊大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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