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想一想,巴圖拉和薩仁這一對男女,怎樣在一起策劃這幕求婚戲,怎樣算計欺哄薩木兒母女,好把傳國玉璽弄到手,薩木兒已經平息的內心又掀起風暴,怒火又一次在胸中燃起。

  但她決不說破。因為關於傳國玉璽,她早就說得清楚:傳國玉璽,是時運大數歸一、上天特賜給先祖忽必烈大汗的;答裡巴不是忽必烈大汗的後裔,沒有資格沒有權力享用。而眼前這樁親事,她堅持不答應,理由只一個:女兒還小。

  下午,說親的貴客果然來了,是三位德高望重的大臣。設宴設酒,主客盡歡。第一次求婚,照例不會答應,誰也沒有見怪。

  送走求婚的貴客以後,巴圖拉就不再說話,悶悶不樂地跌入了長久的沉默。默默目送夕陽西下,默默佇立在黃昏的原野上,漸漸變成一個黑色剪影,仿佛一座石像,這又讓薩木兒看著心底隱隱作痛。這深重的黑色沉默一直延續著,延續到晚飯後,延續到進入寢帳,延續到應該脫靴解袍一同上床的時候。他終於說話了:

  「夜深了,你先睡吧,我出去透透氣。」

  做妻子的覺得意外,看著丈夫。丈夫卻挪開目光,披上了長袍。薩木兒不說話,也無表情,只大步走到床前,重重地坐下去。巴圖拉似乎沒有注意這種有含意的動作,逕自掀簾出帳去了。

  薩木兒慢慢卸去頭飾,脫去外衣,慢慢躺下,把被子拉到下巴頦,睜著眼睛,一點睡意也沒有。

  任何時候她都不會承認渴望丈夫的身體。但她不用騙自己,儘管夫妻間隔閡很深,儘管她從來都要維持高貴和尊嚴,即使到了今天這步田地,心裡對巴圖拉回家也還是很期待,甚至有點兒像小時候盼過節,巴望著甜蜜和快樂。他不忠,他狡詐,他深不可測,但薩木兒心裡始終不能不欣賞他的另一面:無人能及的智慧和才幹,愛這樣的「壞男人」,別有一番滋味,另是一種迷醉。

  期待落空,薩木兒心裡酸酸的,好幾分淒涼。此時此刻,她才開始想到,自己是不是太過分、太強硬了?

  薩木兒默默回憶著所有重要事件:明朝派遣使臣,拒絕巴圖拉歸還甘肅寧夏舊部的要求,還警告西蒙古不要侵犯東蒙古;阿魯台扶上東汗阿岱,並以洪高娃母子為哈屯和太子,從明朝那裡得到更高的待遇和實利——三千官印和敕書;壁毯述說了南朝強大船隊下西洋的故事,大明的國力又有了新的印證……這些是什麼?是強力遏阻,巴圖拉縱馬飛奔馳騁撞上了堅硬巨大的岩山!

  跟巴圖拉做了十三年夫妻,薩木兒眼看著他從一個哈納斯小部落首領慢慢變成大部首領,變成瓦剌部落盟主,變成順甯王,變成輔佐大汗的太師,他的雄心也從哈納斯一步步向阿勒泰地區向全瓦剌,向整個兒蒙古擴張。統一全蒙古是巴圖拉的雄心,也是黃金家族的公主薩木兒的夢想。薩木兒心中最美好的圖景,是一位忽必烈大汗的後裔登上全蒙古大汗寶座,比如脫脫不花王子;她的女兒小薩木兒成為大汗的哈屯;巴圖拉和脫歡父子,永久佔據大汗下第一人、有權有勢的太師位置。那時候,她會心甘情願地獻出傳國玉璽。那才算是物歸其主、各得其所。而這也是她雄心勃勃的丈夫巴圖拉的心願嗎?薩木兒不敢確定,但她要盡一切可能,讓丈夫早晚依了自己。

  只是,她心中那最美好的圖景太過遙遠,而雄心勃勃的巴圖拉,如今更是進退兩難:進,攻打東蒙古,以瓦剌眼下兵馬,取勝不是問題,至少也不會敗,但那個居心叵測、自稱天下之主的朱棣一插手,必定要吃虧;退,如何甘心?東蒙古再養幾年實力更強,難道被他吃掉不成?……想想巴圖拉舉棋難定的困惑,想想他壯志難酬的痛苦,薩木兒替丈夫難過。

  他又夾在兩個女人的情愛和怨恨之間,捨不得這個,放不下那個,難以割捨難以決斷,一樣的進退兩難。薩木兒暗自歎息起來,如此內外交困,即便殫精竭慮,能不能找到出路?……

  薩木兒追悔著,自己是憤怒遮住了眼睛,還是情感糾葛蒙蔽了心智?竟然沒有看清事情的要害,在丈夫最困難的時候沒有給他支持和關愛。哪怕兩人見解相左不能一致,也需要溫暖和情愛來維持這個家呀!……

  夜更深了,近處牛欄裡偶爾一聲長哞,讓長夜更顯得寂靜。薩木兒慢慢坐起身,猶豫著:要不要去找他?要不要道個歉?要不要重溫舊日的情愛?……

  一聲悠長而淒厲的狼嗥,讓她猛然站起身,心跳咚咚,額頭沁出一層冷汗。仿佛是回應,又有第二聲、第三聲狼嗥來自不同的方向,更多的狼嗥互相應答,……牛欄裡一片驚慌的低吼和細碎的蹄聲,羊群更是亂哄哄地咩咩成一團。帳外人喊馬嘶,必定是侍衛們驚起,準備長杆武器群出打狼。孩子的尖聲哭叫突然震響,薩木兒心裡一哆嗦,跳下床,披了長袍就朝阿蘭的帳篷跑。

  一掀門簾,就看到正在阿蘭懷中驚懼大哭的小薩木兒。孩子看到阿媽,張著雙手就撲了過來,薩木兒把渾身發抖的小女兒緊緊抱住。小女兒邊哭邊訴:「阿媽,我怕!……」薩木兒不住撫摩著孩子的後腦勺兒和肩背,嘴裡不住柔聲安慰著:「別怕別怕,有阿媽在,老虎豹子都不敢來,別說狼了!」她轉向阿蘭:「快去告訴烏爾格,別去追打,看好牲畜就行。那是路過的狼,很快就會離開。」

  阿蘭趕緊去了。脫歡跟著也朝外跑,薩木兒制止地叫了一聲:「脫歡!」

  脫歡回頭看了阿媽一眼,不情願地在門口停住腳步,一隻手還掀著門簾。明亮的月光照在他稚氣的小臉上,表情十分古怪:很緊張,很興奮,目光灼灼透露出幾分狂野和快樂。他望著月亮,臉上一層銀光,仰著頭,極力伸長了脖子,像有種強烈的欲望壓制不住,他也想嗥叫。

  薩木兒看得心驚肉跳,厲聲喝叫:「脫歡!回來!」

  脫歡放下門簾,臉上和眼睛裡的火焰刹那間熄滅了,可渾身都冒著反抗的煙焰,最終還是順從地回到自己床邊,一句話不說,大大地睜著眼睛躺下。

  小薩木兒還在抽泣,聲音小小地說:「阿媽,狼的聲音為什麼這麼可怕?好像就要抓住我撕碎吃掉一樣!它怎麼就不能像牛那樣叫呢?昨晚上咱們聽那些牛叫,不是像馬頭琴一樣好聽嗎?……」

  薩木兒低頭撫慰小女兒,又抬頭看看燈火中面目有些模糊的兒子,再仰頭望著天窗,想想出去「透透氣」的丈夫,心潮翻滾中,逸出一絲絲冰冷的悲哀……

  五

  由順甯王巴圖拉聯同賢義王、安樂王,扶保大汗答裡巴,瓦剌各部一致擁戴,西蒙古高原上崛起的瓦剌汗國。結束了蒙古西部草原混亂混戰的局面,和平安寧降臨人間。

  連續幾年風調雨順,所有的草場和高山牧場、草甸都豐茂非常。走親戚的牧民們見面時,都會不約而同笑眯眯地說出一句好聽的話:人畜兩旺!是啊,水草豐美、和平安寧使得畜牧益繁,生聚益富,而和平安寧又使得男人不用出征打仗,夫妻長相守,自然增丁添口。各部上繳汗庭的牛羊駝馬成千上萬,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送到,像草原上流淌的一條條小河,貢上的奶油奶酒氈毯羊毛皮張等等,運送的大車兩天兩夜也沒有走完。

  八月,瓦剌汗國的疆界內,走到哪裡,都會一腳踏進大到部落祭敖包那達慕,小到各家各戶招福的馬奶宴,千里草原沉浸在一派節日氣氛中。多少戶牧人在穹帳門外聚集身著節日盛裝的親友,集中了所有的畜群,由一家之主手持祖先留下的古箭,系上美麗的各色綢條,自左向右不停地搖轉著,大聲祝告:聚來!聚來!召喚著福氣和豐盛。多少人在招福之後的馬奶宴上暢飲醇美的馬奶酒,邊喝邊唱,邊喝邊跳,直到沉醉,臥地而眠。

  九月秋風,草白馬肥,人們從夏牧場收拾起身找冬窩子過冬,男人們應該為冬獵的好日子做準備。瓦剌各部卻開始先後向東移營。十月中,巴圖拉率軍渡過克魯倫河。十一月,瓦剌汗庭的大隊人馬南下,駐牧在哈剌莽來。

  哈剌莽來是一片方圓千里的遼闊牧場,山巒起伏,坡地平緩,長長的河流和星星般四處分佈的大小湖泊,造成許多水草豐盛的濕地,山巒間的低凹處既避風又收儲陽光,是過冬的好地方。當年大元帝國最重要的從大都到和林的驛路,如今依然是一條大道,就從哈剌莽來中間穿過。向東數百里,是東蒙古的駐牧中心捕魚兒海和闊灤海子;向南數百里,是大明朝的北疆邊關張家口,地理位置很是險要。

  瓦剌汗庭來此駐牧,也十分微妙。婦女們喜歡這裡的廣闊,孩子們喜歡這裡眾多的野兔野鹿和飛禽,男人們卻本能地預感將有大圍一樣的好事降臨,一個個摩拳擦掌,天天整頓兵器甲仗,都等得不耐煩了。各部落不時組織小規模圍獵,在山間追擊虎豹熊狼,在草原捕獲狐兔和野鹿野羊,快樂地度過漫長的冬天。

  薩木兒的目光足夠敏銳,巴圖拉什麼都沒有對她說,可一來到她少女時代曾經到過的美麗草原,便猜到了丈夫的用心:他要在這裡集結兵力,便於就近以不朝和擅立之罪討伐阿魯台,也便於南窺明朝的反應。

  半年前,自那個夏末的狼嗥月夜起,巴圖拉和整個兒瓦剌汗庭就變得空前緊張繁忙。汗庭召集三王和大部諾顏議事,議了一整天,吃掉了兩頭牛、五隻羊,喝掉了十壇好酒。這些醉醺醺的男人們一個個少有的守口如瓶,議事內容一個字也不透露。連額色庫阿哈那麼實誠、對薩木兒那麼親切,也休想套出一丁點兒消息。被薩木兒問急了,他竟然說:「女人們就別操這份兒心了,伺候好丈夫,帶好孩子們,靜等好消息有什麼不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