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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巴圖拉呵呵一笑:「要是再加上阿媽,手都沒有地方放了。放開,咱們另換個法子。」順手拿過搭在椅背上的腰帶:「用這個,我拉這頭兒,你們倆加上阿媽拉那頭兒,看誰能把誰拉倒!」

  兩個孩子從來沒有跟父親這樣玩過,開心得直蹦高。薩木兒不能敗了孩子們的興,只得陪著,滿腹疑團卻越來越重。

  巴圖拉把腰帶的另一端交給脫歡的時候說:「比如你是阿魯台,阿媽是大明朝,小薩木兒是阿岱,咱們較量較量,看看誰輸誰贏。」

  小薩木兒跳著腳問:「阿岱是誰呀?我見過他嗎?」

  「以後就會知道他是誰了。來吧!」他雖然在盡力避開妻兒疑問的眼神,薩木兒還是在這一瞬間看到了他眸子深處閃過的綠色光點,立刻明白了他舉止反常的原因。

  母子三人費盡力氣也扯不動這個阿爸,反倒被他輕易拽過了約定的中線,脫歡小薩木兒先後撲倒,阿媽也坐在了地毯上。巴圖拉仰頭呵呵呵呵地笑了,但沒有得意,沒有快樂,像他今天所有那些罕見的笑容一樣,帶著苦澀,顯得那樣的不真實。

  如果是三年前,夫妻倆親密無間的時候,這工夫薩木兒可以用多少話來慰藉丈夫啊,而當下,她什麼也不想問。但是,他心裡在想什麼?不愛說話強說,不愛笑強笑,故意做出的輕鬆和玩鬧,後面隱藏著什麼可怕的東西?他是巴圖拉不是別人,能讓他如此反常,一定出了大事!

  把父子三個留在帳中吃飯,薩木兒抽身出門,她要探個究竟。直接去問巴圖拉,好像是在求他,薩木兒不想委屈自己;找他的貼身侍衛盤查,則是主母責問下人,理當的。

  招來烏爾格,薩木兒兜頭就問:「貴客是誰?來幹什麼?」

  烏爾格趕緊搖頭:「真不知道!王爺不說,沒人敢問。」

  「汗庭出什麼大事了?」見烏爾格遲疑著不立刻回話,薩木兒又逼問了一句,「是大汗與太后降罪了嗎?」

  「別,別,王妃別多心,不是那事。比那事重大多啦!」

  原來,巴圖拉年初派遣使臣向明朝進貢,正式上了奏本,說「甘肅、寧夏一帶歸附明朝的韃靼各部落大多都與順甯王所部有親戚關係,請朝廷將其給為部屬」。這些部落人口總數在十萬左右,瓦剌汗庭曾多次派遣使者要求他們臣服,有的應有的不應。巴圖拉如果通過大明朝廷認定而劃歸回來,他們自無話可說了。瓦剌汗國的地域和國力便會因此有很大提升。

  昨天,明朝使臣來到汗庭,雖然帶來許多賞賜,但對順甯王的奏本,回答只是一句:朝廷不准。這已經讓巴圖拉大為光火,緊接著,使臣又宣諭了朝廷的另一個意思:皇上冊封蒙古阿魯台為特進金紫光祿大夫、太師、和甯王,與瓦剌三王等同,一樣光耀尊榮,用意在和為貴,願瓦剌與蒙古和睦共處,永息爭鬥掠殺,以求天下太平,今後有事大明朝廷將盡力為兩部公平調停。

  把明朝使臣送出帳後,烏爾格眼見主人臉色白得發青,在帳中來來回回急速踱步,就像一隻籠中餓虎。偏這時候,汗庭樞密院派到蒙古本部傳諭的使臣回來報告。那人一開口便滔滔不絕,說想不到阿魯台竟然自建汗國,推舉了一個阿岱汗。那阿岱只不過是哈薩爾的後裔,但他娶洪高娃做哈屯,又立脫脫不花王子為太子,東蒙古部落多歸順了,眼看勢頭強上去了。那人還說:阿魯台封王當太師不說,還從朝廷請得三千多官照授給他手下大小頭目,都能跟南朝通關貿易賺大錢得好處,哪裡還把我們瓦剌汗國放在眼裡!……主人默默聽著,可眼睛眯得越來越細,漸漸閃出了綠光。不等那使臣說完,他低低吼了一聲,嘩啦一下拔出了腰刀。使臣嚇得跌坐在地,烏爾格趕緊上去半拽半扶把他弄出帳外,叫他上馬快走。

  烏爾格最後說:「但凡王爺露出笑模樣,提高聲音說這說那,我就心裡犯嘀咕,不是要殺人就是要開戰!王爺這會兒心裡窩著一團邪火,凶著呢,求王妃你囑咐伺候的下人小心,別白白送命!也請王妃幫著給寬解寬解吧!」

  原來是這個阿岱!薩木兒眯著眼睛冷冷地問:「你說開戰是什麼意思?打阿魯台?」

  「那還有錯!先前他不奉詔不朝不貢就該去討伐他了!論地盤兒論人馬,現如今阿魯台哪裡是咱們的對手!王爺派使臣去傳諭阿魯台歸順,也是先禮後兵的意思。肯歸順呢,不用打,全蒙古就歸了一;不肯歸順就征討,吃了他,最後還是咱們一統全蒙古!別說王爺,就是大汗,別看年紀不大,雄心可不小,說起征討蒙古本部,也是坐不住,高興得很呢!」

  「大汗今年多大?還不到十五歲吧?」

  「大汗雖然還小,可太后也是力主征討哇!……」烏爾格猛地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趕緊收住。

  「哦?那麼溫柔恬靜嬌小玲瓏的女人,也想著要征討殺戮嗎?」薩木兒唇邊露出一絲嘲諷,笑著問。

  烏爾格卻再不敢回答,趕忙轉移話題:「誰想到阿魯台竟也弄出個大汗來,還把洪高娃娶了過去!全蒙古如今西一個大汗,東一個大汗,總得一個滅了一個才能算完!」

  「說得輕巧!這中間還夾著個明朝呢!東汗西汗合起來也打不過明朝,互相還打個什麼勁兒!」薩木兒生氣地說,「要是樞密院使臣說的是真情,明擺著明朝在給阿魯台撐腰,咱們去打,不是朝石頭上碰嗎?!」

  「所以王爺才發那麼大的火兒呀!等於明朝擋了他的路哇!」

  「那,他還想跟明朝動手?」薩木兒瞪眼看定烏爾格,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王爺心裡怕是也拿不准,所以才這麼暴躁吧?」

  薩木兒調頭就走,開始走得很快,漸漸放慢了腳步。她心裡有些亂,她知道,如今丈夫遇到大難處了,她總不能無動於衷吧?但巴圖拉又要征伐開打,她又實在難以認同。這些年的太平安定給瓦剌帶來繁榮富庶,好日子才過了幾天,又要烽煙再起殺來殺去嗎?而要巴圖拉接受她的勸告,恐怕很難。但冷眼旁觀一句不說,她薩木兒也太不像個公主王妃了,她自己也有三個愛馬克兵馬屬民,就為他們想,也要試一試。

  恍惚間又覺得還有一件高興事,是什麼?她停下來,想到了,洪高娃已成為東汗的哈屯,阿寨做了太子!自己才剛剛想到他們,便有他們的消息傳來;正在想該把女兒嫁給脫脫不花王子,就得到阿寨將會繼承汗位的佳音,這不是老天在有意成全薩木兒的心願?她不會辜負上天的。

  掀簾進帳,門簾上的金鈴叮噹響,背門獨自站立的巴圖拉轉過身來,面容已經恢復平靜,細長眼睛裡的光澤也變得溫潤。兩人四目相對,好半天沉默無語。畢竟半年多沒有在一起,因怨恨造成的疏離感不可能立刻消失。還是巴圖拉主動打破沉悶和尷尬:

  「這把銀壺是新的?沒有見過。我一直在看壁毯,也換了兩塊,是不是?」

  因為王爺回家,帳中白天也燈火通明。嶄新的銀壺亮燦燦的,是用來替代砸傷總管巴雅爾的那把舊壺的。嶄新的壁毯也色彩鮮豔,在複雜的裝飾花紋圍繞之中,展現了一個美麗的臨水之城,藍色海水中停泊著許多船隻,最前端的是一隻通體紅色、裝飾著金色花紋、飄揚著無數旗幟的巨大樓船,圍繞著它,還有許多稍小些的同樣紅色的船艦,仿佛一頭巨獅率領著它強悍無敵的獅群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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