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薩木兒扭頭吩咐:「阿蘭,把牛犢子抱回帳,剛下過雨,後半夜很冷。明天太陽出來了再還給它媽。找人把胞衣和汙血埋掉。」

  牛群漸漸散去。只是阿蘭把小牛犢抱回來的時候,它的媽媽,還有另外兩三頭牛不舍地跟在她身後,直到柵欄門口。阿蘭輕輕推了推母牛,說:「別擔心,明天就還你,你回去吧。」母牛好像聽懂了,真的領著那幾頭牛轉身走了,只是好幾次駐足回顧。

  小薩木兒拉著阿媽的手直晃:「阿媽,它聽懂阿蘭的話啦!」

  「對。它是咱們家牛群裡最聰明、出奶最多的母牛。」

  「那它生的小牛犢也該是最好的了!」

  「還得看它的爹爹是哪一頭公牛。」

  「我知道,」脫歡說,「它的爹爹可厲害哩,犄角有我胳膊那麼粗,眼睛比銅鈴還大!老虎豹子都怕它!嘿!別提多神氣了!可惜它不是咱們家的。」

  「草原上的公牛是最自由的,不屬￿任何人,也不屬￿任何牛群。」薩木兒說著,心裡一陣苦澀。

  「可不是!想要了,任哪個牛群哪只母牛都隨它挑。想上哪兒上哪兒,愛怎麼吃喝睡覺就怎麼吃喝睡覺,多自在,多痛快呀!不用像母牛,懷犢子生犢子,受多大罪!」

  薩木兒瞪了兒子一眼,心裡恨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正想教訓他兩句,小薩木兒突然說:「阿媽,你也是這樣生的我嗎?」

  薩木兒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小女兒卻還在問:「也這麼疼,也這麼難,也要流這麼多血嗎?」

  「是的。」薩木兒輕聲道。

  「我生下來也是這麼小這麼小?」

  「是的。」

  「那,生哥哥呢?」

  「也一樣。」

  小薩木兒用兩條小胳膊一下摟住阿媽的脖子,用柔嫩的熱烘烘小臉蛋兒緊緊貼住阿媽的面頰,帶著奶香的熱熱氣息拂著阿媽的耳際,輕聲說:「阿媽,我好心疼好心疼你啊,我都說不出來有多麼多麼心疼你啦!……」

  薩木兒心頭滾過一個熱浪頭,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把小薩木兒抱在懷裡,任隨孩子的小嘴在自己臉上親過來親過去。她輕聲回應著:「我也心疼你,你是阿媽身上掉下來的肉哇!……」說話間,她眼睛濕潤了。

  「哥哥,你不心疼阿媽?你不來親親阿媽呀?」

  脫歡把頭一扭,脫口而出:「我是男人,才不像你們女人那樣……」忽然意識到這話會傷及母親,趕緊收住話頭。小薩木兒不依了:「男人怎麼啦?不也是媽媽受苦受累生的嗎?」

  「我們男人要頂天立地,是家裡的頂樑柱!女兒再好也是人家的。一出嫁,跟男人跑了,還說心疼阿媽呢!」脫歡故意逗妹妹。

  「哥哥瞎說!哥哥瞎說!」小薩木兒跳起來直跺腳,「我才不出嫁呢!我一輩子都不離開阿媽!」

  「等說親的人來了,看你還說不出嫁!」脫歡繼續逗。

  「不要不要,就是不要!我只要我阿媽!」小薩木兒的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又賴到母親溫暖的懷裡去了。

  薩木兒撫摩著女兒鬈鬈的柔發,笑著說:「女孩兒大了,總是要出嫁的,這是做人的規矩,脫歡沒有說錯……」她心裡微微一動,問道:「要是嫁人,你想嫁個什麼樣的?」

  「一定要嫁嗎?」小女孩睜著天真無邪的大眼睛問,見母親肯定地點頭,便很認真地想了想,說,「那就嫁給哥哥吧。他有時候欺負我,可是對我還是挺好的。」

  脫歡朝妹妹一瞪眼睛:「你胡說什麼!」薩木兒也忍不住笑了,說誰也不可以嫁給自己的親哥哥,老天爺要降災的。小薩木兒疑惑地含著手指頭,說:「不能嫁給脫歡哥哥,那就嫁阿寨舅舅好不好?除了哥哥,我最喜歡阿寨舅舅了!可他走了好久好久,老也不回來看我們……阿媽,你怎麼啦?眼睛好亮好亮……」

  薩木兒眼睛發亮,是她悶得陰暗的心底忽然像開了扇窗戶一樣透進幾縷陽光。她的寶貝女兒,要是真能嫁給真正的忽必烈大汗後裔脫脫不花王子,將來才能是真正的蒙古大汗的哈屯!這念頭讓她高興起來,為了成吉思汗的血胤,為了她可愛的小女兒,也為了她與非凡的洪高娃的一番情誼。

  達蘭台和阿蘭要領孩子們回帳,小薩木兒央求道:「外面多亮啊,阿媽,再待會兒好嗎?」

  「下了雨,後半夜會很冷的……」

  「阿媽,別說話!」小薩木兒輕聲一噓,萬籟俱寂,天地間一派溫馨寧靜。她仰頭看了半晌:「聽到了嗎?星星們在說話,還跟雲兒一起輕輕唱歌哩!」

  「它們才不會說話唱歌哩!我可是聽到了馬蹄響。」脫歡循聲極力遠望,伸手指著,「看,那邊不是有個小黑點兒在動?」

  脫歡真是耳聰目靈,母女倆剛看清一個騎者在奔跑,他已經看出究竟:「是烏爾格手下的烏力吉,是不是阿爸回來了?」

  巴圖拉自從成為瓦剌汗國的太師,派頭越來越大,回家前先遣侍衛告知,也是諸多新規儀之一,半年多來,沒有機會使用罷了。薩木兒心口只撲騰了兩下便靜了下來,漠然地說,你阿爸忙得很,回不來,是來送東西的,回帳等著吧。

  不料烏力吉真是來向主母告知王爺回營。天亮以後,巴圖拉真的由眾多侍衛護從著在營門下馬,在薩木兒母子和家中侍衛婢僕的迎候中進了家門。

  薩木兒很意外,大步走來的巴圖拉卻沒事人一樣,好像激烈的爭吵和半年不歸都不曾發生過,平日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竟露出罕見的笑容,邊脫外衣邊大聲說道:「哎呀我的公主殿下,快賜給小的奶茶飯食吧,我可是又渴又餓呀!」毫無心理準備的薩木兒只不動聲色地看著他,不知如何應對。他也不等薩木兒回答,徑直在鋪著豹皮的圈椅上坐定,端起奶茶喝了一口,又急忙忙地向帳外大聲下令:「烏爾格,去找巴雅爾總管,趕快佈置,準備奶茶點心殺牛殺羊,貴客下午就到,快一點兒,別誤事。」

  薩木兒這才問道:「什麼貴客?」

  巴圖拉樣子很興奮:「咱們的貴客呀!有喜事臨門啦!」不容妻子再問,急忙忙地拽過脫歡,攬過小薩木兒,說:「快讓我看看!」在兒子的肩頭拍打幾下,說又長個兒了;在女兒的小臉蛋兒上親了親,說長這麼漂亮。兒子女兒都被這個平日威嚴父親的反常表現嚇住了,縮著身子後退,不敢做聲。薩木兒儘管極力維持著公主的尊嚴和冷峻,但眼前這個巴圖拉太奇怪了,叫人不安。她不由得打破你不說我不問的高傲,又主動再問:「怎麼了?汗庭出了什麼事?」

  「出事?沒有哇?嘿嘿,一切都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回答很輕鬆,但音調很高,高得刺耳,最後這句話在薩木兒聽來像是咬著牙說的,又像是在說反話,在阻止她繼續追問。巴圖拉卻一面吃喝一面問脫歡:「兒子,敢不敢跟阿爸掰手腕?我一隻手對你兩隻手,對你全身。」

  脫歡眨眼間就被激活,眼睛發亮,臉色發紅:「敢!怎麼不敢!在哪兒?就在這裡嗎?」他立刻摩拳擦掌,全身發散出躍躍欲試的興奮。

  阿爸粗壯的右臂往大案上一支,張開手掌,說:「來吧。」

  脫歡撲上去,先用一隻手,再加上一隻,最後整個兒身體都壓上去了,阿爸的手臂竟像豎在那裡的鐵柱,紋絲不動。小薩木兒清脆地叫道:「哥哥,我來幫你!」說著小鹿般跳上去,用雙手套住阿爸的胳膊,全身都吊上去拉拽。鐵柱只輕輕晃了晃,還是不倒。兄妹倆聲嘶力竭地求援:「阿媽!快來幫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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