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四

  入夜不久,來了一場夏季暴雨,外面又是電閃雷鳴又是風聲雨聲,失眠多日終於睡實的薩木兒毫無覺察,但小女兒夢裡笑了兩聲,蹬被子的小腳丫踹了她,她立刻清醒,趕緊坐起身,就著帳中昏暗的燈光把被子扯回來。看看那紅蘋果一樣的小臉還是一副笑模樣,她忍不住歎道:「有什麼好笑的,這丫頭,莫不是笑菩薩托生!等你長大了,看你還笑得起來嗎!……」

  小薩木兒七歲了,漂亮可愛自不必說,一頭柔軟的卷髮,小巧的鼻子紅漿果樣的小嘴,最是像初生小鹿的那雙大眼睛,烏黑晶亮,天真無邪,真叫人疼不夠。難為她還長成個活潑開朗的性子,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發愁,從小就愛笑,常常眼淚還掛在腮邊,臉兒已經笑開了。如今她更像一隻快樂的小羊羔,每天蹦來蹦去跳進跳出,跟著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薩木兒多少煩悶憂傷,只要她在身邊一跳一笑,總能得到些許舒緩。

  看著小薩木兒,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小時候她不也是個無憂無慮、快樂活潑、愛唱愛跳的孩子嗎?如今她的快樂哪裡去了?她的笑聲哪裡去了?滿胸懷盛裝的都是苦悶,滿得就要溢出來了。但她不能說,得把痛苦緊緊地壓在心底,因為她是公主,是主母,必須維持高貴和尊嚴。然而越壓制痛苦越沉重,越壓制想要噴發的反沖越強烈。她真無法忍受這煎熬了。她要憋死了。她在心裡喊叫:小薩木兒小薩木兒,祈求上天出現奇跡,讓你立刻長大十歲吧,阿媽好把心裡的苦水都倒出來,都說給你聽……

  難道是騰格裡天聽到了薩木兒的祈禱?

  「哞——」一聲長長的牛叫,仿佛就在耳邊。餘音未落,便有長長短短、高高低低、強強弱弱、大大小小的牛叫跟著加入,就像人們打氈洗羊毛時候的混聲大合唱,只是節奏急促,有些驚慌又有些興奮。薩木兒翻身坐起,想也不想就疾步走出帳房。牛群的叫聲像在迎接她,越來越宏大,在山坡一棵大樹邊,她看到了它們!

  坡下,仿佛罩著一團烏雲,又像是突然長出來一大片深色的叢林,數百頭牛聚在那裡,哞哞的叫聲充斥在天地之間,吞沒了周圍所有的聲音。

  薩木兒捏緊雙拳,跟著牛群一起大喊,用盡氣力,放開喉嚨,平生從沒有過地大吼大叫:「啊——啊——啊——哦——哦——哦——」

  她喊叫得聲嘶力竭、渾身發抖,使出吃奶的力氣,可她的聲音在牛群的吼聲中也不過是蚊子營營,片刻間便淹沒得了無痕跡。不解氣的公主還尖聲咒駡著,對著身邊的大樹,用拳頭打,又飛起腳去踢,踢過來踢過去。大樹根深幹壯,紋絲不動。暴躁的薩木兒猛一彎腰,用頭去狠狠撞樹的時候,有人從後面抱住了她。

  「公主,千萬別這樣!……」

  「達蘭台!你敢阻止我!」薩木兒怒喝。

  拼命吼叫和擊打,怒火得以發洩,也掀開了緊壓在心上鐵石般的蓋子,憤懣如決口洪水奔湧而出:「為什麼別這樣?我是個棄婦!知道嗎?棄婦!從古到今,誰能想到誰能相信,黃金家族的公主,竟成棄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著,淚水滾滾而下。

  「公主!……」達蘭台撫慰著低聲叫著,扶薩木兒在她隨身帶來的繡墊上坐下。公主什麼也沒有對她說過,但她是最明白最透徹的旁觀者。

  自從放走洪高娃母子,王爺夫妻關係迅速惡化。今年元旦後初五那天,為搜尋追擊洪高娃無結果,兩人撕破臉大吵了一架,是公主下嫁十三年來的第一次。王爺斥責公主總跟他不一條心,公主罵王爺無情無義,兩人感情降到冰點以下。從那時起,半年多了,公主不去汗庭朝賀,王爺也再不回公主營盤,兩人竟不照面。王爺有時還遣人來問候公主起居,送明朝來的賞賜物件,送新打的獵物,維持著必要的體面;公主則完全不理睬,全憑總管巴雅爾處置,問都不問,好像忘記了天地間還有巴圖拉這麼個人。然而誰都能發現,公主性情比從前暴躁,愛摔東西,愛撕不可心的衣袍,罰責下人也更多更狠。達蘭台還知道,公主酒量大增,常常喝醉,但就是喝醉,也還是一夜一夜地睡不好……她能領會公主高傲尊嚴背後的深深痛苦,就格外精心看護照料。剛才公主翻身出帳的時候,睡在公主床腳的她就醒了,趕緊叫醒阿蘭照顧小薩木兒和脫歡兩個孩子,自己跟了出來。

  「達蘭台,你知道嗎?」薩木兒仰面向天,吞咽著淚水,「我寧可他像只花蝴蝶跟十六天魔纏在一起,他偏偏一頭紮進那個小女人懷裡!是示威還是羞辱?我恨啊!恨死人了!沒法兒活了!……」她又猛地站起身,用拳頭捶著自己的胸膛尖聲叫喊:「老天爺,趕一群虎豹豺狼吃掉他們吧!……讓我養一窩毒蛇放進他們帳篷裡吧!……哦,不!不!」她揮動著兩個拳頭,狠狠地咬牙切齒地說:「我也要找個男人!比他年輕比他英俊!我也要朝歡暮樂,叫他暴怒,叫他吃苦,活活氣死他!」

  「天哪!天哪!」達蘭台驚懼地一哆嗦,極力要壓倒群牛的吼聲,在公主耳邊叫道,「就是一千個女人一萬個女人都能這樣報復,你也不能!你是黃金家族的公主啊!……」

  暴怒的薩木兒一把抓住達蘭台的手,瞪著她:「如果我不是呢?」

  達蘭台身上躥過一個寒戰,樹葉般發抖:「那,他會殺了你!……」

  薩木兒目光閃閃,唇邊竟露出笑意,大叫:「殺了吧!讓他親手把我殺了吧!總比這樣活著痛快!」

  「還有孩子們哪!」達蘭台也大叫,「脫歡怎麼辦?小薩木兒怎麼辦?」

  薩木兒這半天第一次無言以對,臉上一片驚愕、悲哀和茫然。達蘭台湊在公主耳邊接著叫喊:「公主心裡還是愛他,所以才生這麼大的氣。」語氣是那麼肯定,薩木兒不覺一怔。「他也一樣,所以才故意冷淡來激怒你,要你時刻記掛他。若不是你們互相太在意,像尋常夫妻平平淡淡,出什麼事都無所謂,哪至於鬧得這麼天翻地覆?……說到底,為了孩子,為了你們尊貴的身份,你們誰能離開誰啊?……」

  薩木兒慢慢坐下去,心裡空落落的。達蘭台說的對嗎?是為了勸慰而專挑出來的順耳的、好聽的?

  「阿媽!阿媽——」阿蘭領著兩個孩子走出賬篷,再仔細看,營地的柵欄邊也擁上看熱鬧的人群。

  小薩木兒靈巧地跳過來緊緊摟住母親,高聲大叫:「阿媽,這是什麼在吼哇?好怕人!」

  脫歡不屑地說:「怕什麼!這是牛叫。我聽過的比這厲害多了,好幾百頭牛呢,一起叫,比打雷還響!」

  「那它們為什麼叫?」小薩木兒追問。

  「額色庫舅舅說,它們是在哭它們死去的同伴兒。」脫歡說。

  「真的嗎?」小薩木兒搖著滿頭鬈鬈的柔發,瞪著驚奇的大眼睛問阿媽。

  女兒嬌嫩柔軟又溫暖的小身體香噴噴的,無限依戀地貼靠在懷裡,讓薩木兒的心從暴戾憤怒中解脫出來,舒緩了,平和了,兇猛的瀑布被弱化被軟化。她整理著孩子的頭髮,耐心地說道:「舅舅和哥哥說得都對。咱們殺牛吃肉,都要把血和內臟深深埋掉,要不然被牛聞到血腥味兒,就會跑來嚎叫,一叫喚就有各處的牛都趕過來一起號哭,總是不吉利的。」

  「那駱駝、馬還有羊,也會一起哭它們死去的夥伴兒嗎?」

  「不,不會。」

  「還是牛的心眼兒最好。它們叫得還怪好聽哩!」小薩木兒重重地點著頭,反倒誇讚起來,又擔心地問,「阿媽,是不是咱家的牛死了?」

  「我也在擔心呢,過去看看。」

  天上雲層已經很薄,亮如黃昏。那一輪明月此刻竟慢慢從流雲中脫身而出,水銀般明亮的月光一下子撒滿了大地,被群牛圍在中心的,是一隻正在生產的母牛,它痛苦的叫聲已經被眾牛的嚎叫蓋住,在不停地扭動龐大的身軀,翻滾、抽搐,翻滾、抽搐……終於,一股深色液體在它後腿間流淌,帶出個黑糊糊濕淋淋的東西。母牛拼命擺動後身,努力甩脫這一團痛苦。千辛萬苦,它成功了,大量的深色汁液裹著那個柔軟的肉團噴射而出,嘩啦墜地。這聲響和著母牛既痛苦又痛快的深沉的長嘯,竟壓倒了牛群的合唱。

  小薩木兒緊緊捏著阿媽的手,神情很緊張,不停地問:「流的都是血嗎?要流那麼多呀?它很疼很疼吧?……那就是小牛犢嗎?活著嗎?怎麼一點兒也不動了?……」

  母牛溫柔地舔舐它孩子身上的胞衣,周圍的牛們全都伸著頭看,叫喊的聲音明顯降低了變小了。濕漉漉的小牛犢在扭動,渾身發抖。

  小薩木兒揪心地叫起來:「哎呀,它冷啊!它哆嗦得多厲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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