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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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子長得真跟阿寨很像呢,哥兒倆都有哈爾古楚克的影子哩!」老額吉又撩撥了一句。 垂下來蓋住眼睛的睫毛輕輕一抖,再沒有其他回應。 「歇了這些日子,也養胖了,該有奶水了吧?孩子都戀母奶,喂他兩口吧,真苦了他啦!」老額吉說著,把小孫子遞過去,直杵到洪高娃懷中。不料洪高娃伸手一擋,又一推,老額吉一下沒接住,孩子撲通摔地,頓時哇哇大哭起來。 老額吉趕緊抱起孫子,又心疼又驚詫地大聲說:「洪高娃,你瘋了嗎?這是你的親兒子呀!」 洪高娃疲倦地慢慢搖頭,終於低聲地說:「不,不……我什麼都沒有,我什麼都不要了……苦夠了,煩透了,活著,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她很艱難地抬起眼皮,好像那薄薄的眼皮有千斤重,好不容易才睜開,仍然是一雙失神的沒有生命光澤的眸子,聲音也低得只有老額吉才能聽到: 「阿媽,讓我去死吧!……」 「胡說!」老額吉突然響亮地一喝,懷裡正在大哭的孫子被嚇得哭聲頓止,洪高娃鬆散無力的身體也不禁一顫。老額吉是真的生氣了,戳指著女兒,大聲說,「我當初生養一個出類拔萃的美女,一個草原上的仙女,可不是讓她年紀輕輕就去送死!看看你的阿寨,看看這小兒子,多好的孩子,將來都有大出息!艱難困苦是為你而設,也是為他們兄弟而設。只有經歷狂風暴雨的磨礪,雄鷹才能沖上九霄。成吉思汗黃金家族的大業,就要靠他們兄弟來延續,來完成!」 「阿媽……你是說?……」 「我是說,這是長生天的意思,你無權退縮,也不能逃避!」 老額吉說得斬釘截鐵。此刻,她不是阿媽不是額咪,也不是胡珠裡的老伴,是一位草原上的薩滿大法師,一位出眾的亦都幹。 這一天,是洪高娃生命中重要的一天。這一天,她才真正越過了死亡線。 冰消雪化,冬去春來,不猛烈不刺骨的風終於來臨,這是和暖的春風,它吹醒了大興安嶺,把哈勒哈河兩岸點染得灰褐黃綠斑駁一片。在柔軟的柳枝上毛茸茸的葉苞就要綻開的時節,洪高娃第一次趕著牛車到山下河邊取水。阿寨和哈喇忽難以保護人自居,寸步不離。不一會兒,洪高娃就把鞭子交給阿寨,自己下車,忽前忽後、忽慢忽快地隨著車輪的滾動大步走起來,揮雙臂,扭腰肢,抖肩膀,呼吸原野上清冽新鮮、帶著泥土和枯草青草混合氣味的空氣。她覺得神清氣爽,胸襟豁然開朗。哈喇忽難受她感染,跟著她的腳步跑前跑後,搖著尾巴朝她撲跳蹦高,活潑得不像它這個年紀的老狗。 阿寨看著阿媽,臉上一片欣慰,忍不住說:「阿媽你在跳舞吧?你比所有會跳舞的姑娘都跳得好看!」 洪高娃笑了:「真的嗎?阿寨你專揀阿媽愛聽的說!」 「哪裡呀!」阿寨趕緊分辯,「是你病好了,看,跟從前一樣有勁兒了吧?」 「是啊,額吉天天換著樣兒給我吃,你算算,奶茶奶酒、奶油奶酪,奶皮子酸奶子,羊肉牛肉鹿肉麅子肉,還有山雞兔子,還有黃米蓧面白麵……哎呀呀,我就是根乾柴棍兒,也給喂肥了!這麼吃下去,阿媽要變成這頭拉車的胖母牛啦!」 「阿媽你真是瞎說。你永遠成不了胖母牛,你是——」阿寨目不轉睛地看著阿媽,滿眼的讚美都要溢出來了。 只要是女人,對讚美都十分敏感和渴望,即便是經歷了這樣大起落大變故的洪高娃也不例外,她笑道:「阿寨你要說什麼?」 「阿媽臉上的斑都不見了,人家都說你年輕時候白得像雪紅得像血,現在,就是這樣的……阿媽,我要是用學來的歌兒讚美你,你不生氣吧?」 「好啊,讓阿媽聽聽,我的阿寨又長本事了。」 阿寨揚聲唱了起來: 你的身姿又變得柳枝般柔韌強勁, 婀娜輕盈; 你的腳步又變得豹子般快捷, 靈活有彈性。 你的面頰有如桃花瓣, 紅珊瑚就像你的嘴唇。 烏黑的眉啊,月亮樣的眼睛, 所有美麗的顏色, 全都回到你的心和身…… 阿寨的歌聲戛然而止,他急急忙忙地解釋說:「我唱得不對了,阿媽你什麼都跟從前一樣,只有眼睛,變樣兒了。」 洪高娃笑道:「怎麼變樣兒?變老了?變醜了?」 「不,不!一點兒不醜!一點兒不老!你比所有的年輕姑娘都美,你是草原上最美最美的阿媽!可是,你好像換了另一雙眼睛……它讓你比從前更好看,可也更厲害了!」 「是嗎?」洪高娃依然笑著,不置可否。 來到河邊,母子倆灌水、抬桶,裝完車,洪高娃蹲在河邊,平靜的水是鏡子,鏡中那個年輕又美麗的影子真的就是自己嗎?洪高娃很吃驚,繼而心酸、感慨、欣慰,種種思緒霎時間奔湧而來。她覺得自己是蛻皮的蜻蜓、破蛹殼的蝴蝶,蛻皮和脫殼雖然萬分痛苦,終究還是化成了輕盈的蜻蜓、美麗的蝴蝶啊!仔細看看自己的眼睛,兒子的感覺沒錯,兩道修長黑眉下的俊目,跟從前真的不一樣了。長長睫毛下原來抖動的嬌媚消失了,令男人著迷的那一層水霧煙雲般朦朦朧朧的神秘也已退盡,如今這黑白分明的雙眸,清澈深邃,又炯炯有光,顯示著一種大徹大悟後的平靜和堅定。 母子倆回到帳房,老額吉和胡珠裡迎過來,老額吉用襖袖拭去女兒臉上的汗珠:「累了吧?多養些日子,別急著幹活兒!」 「不累,額吉,我真的全好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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