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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洪高娃轉眼過去,渾身一震,石像般呆住了:

  是博羅特端端正正躺在黃沙中,身邊大片血跡,還是她的哈爾古楚克端端正正躺在雪地上,身邊血跡斑斑?刹那間,像有一隻無情的手,兇狠地摘掉她的心肝。她不顧一切撲過去,撲倒在博羅特的屍體上,就像十二年前她撲倒在哈爾古楚克屍體上一樣號啕大哭!她一面哭,一面把博羅特的屍體抱起來,像抱孩子一樣抱在懷中,用手抹掉他臉上的血點和沙土。

  他的面容,怎麼和哈爾古楚克那時的面容一樣安詳寧靜?此時的他怎麼跟哈爾古楚克如此相像?狂風間隙中傳來的呼喊,想必是他臨死的最後一聲;哈爾古楚克不是也用她的名字作為告別人世的最後一聲?哈爾古楚克的靈魂是借助博羅特,延續了和洪高娃的情愛,孕育了一個新的生命啊!……洪高娃淚如泉湧,撫屍大哭不已,嘴唇輕輕翕動:「博羅特,我的博羅特!……哈爾古楚克,我的哈爾古楚克!……」

  小阿寨在哭,兩個姑娘也在哭。

  盜匪們竟也聽之任之,只靜靜地等在一旁。是見怪不怪,還是覺得這像是母親哭兒子,天經地義不該干涉?但一切收拾完畢,他們就不再耐煩了,催促四個俘虜快上篷車。

  洪高娃依然痛哭。盜匪們把阿寨和兩個姑娘推上篷車綁定,就來一起對付洪高娃。洪高娃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就把博羅特抱了起來,走向篷車。聲音沙啞的盜匪頭目眼睛裡也露出一絲哀憐,但還是堅決地吆喝道:「奪走,扔掉!」

  一名盜匪奪不走博羅特,兩名盜匪也不行,此時的洪高娃像一頭瘋狂的母狼,頭髮披散下來,紅腫的面頰上滿是血痕,眼睛凶光閃閃,狂野地呵呵號叫,躲閃、抵抗、撕咬,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保護她懷中的孩子……然而她無法抵抗第三個、第四個來搶奪的盜匪。博羅特被奪走了,被扔在巴圖和圖婭身邊,瀕於昏迷的洪高娃最後的意識中,有一點點欣慰:他們夫妻父子母子生前死後,終究還是相依相傍,親親愛愛的一家子啊!……

  洪高娃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和阿寨、兩個侍女一起,都被捆綁在小篷車內。車裡又悶又熱,正在行進中顛簸。她的臉腫得很高,眼睛幾乎睜不開,渾身滾燙,沒有一點氣力。小阿寨臉上的道道鞭痕血紅刺目,身上更不知道有多少傷。但這孩子超乎尋常地鎮靜,不哭不鬧,還悄悄安慰母親:「阿媽,我不疼,你別擔心……」

  洪高娃怎能不擔心?就算饑渴、炎熱、傷痛都能忍受,她還是害怕所有被俘虜的女人逃不脫的厄運。盡情作踐俘虜來的女人,是勝利者的權利和最大的樂趣,是男人最得意的英雄氣概。她逃得過去嗎?怎麼應付呢?

  當晚宿營,哈絲和烏日娜被帶走了。兩個姑娘驚恐萬分,嚇得渾身哆嗦,又不敢叫喊,眼神兒就像被拉去宰殺的小綿羊。洪高娃不忍看,只能在心裡祈禱,求神靈保佑她們留得性命。此後,再也沒有見過她們。洪高娃母子卻在篷車中安然度過了一夜,儘管又餓又渴,無人理睬,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看守十分嚴密,逃跑沒有可能,即使逃出去,茫茫沙漠,人地兩生,哪裡有活路?可憐小阿寨已經倚在身邊昏昏睡去。洪高娃忍住饑渴焦躁,仔細回想著這段經歷。怎麼會出這樣的事情?是什麼勾起了沙漠大盜的貪心?高貴的白駝四輪高車所代表的財富?大明官兵的數百匹駿馬和精良的盔甲到哪裡去了?那嚮導是不是盜匪的臥底?路上遇到的那些往肅州嘉峪關交易的商旅,是不是盜匪的探哨?……沙漠大盜敢這麼幹,就不怕大明朝出兵圍剿?就不怕瓦剌大諾顏巴圖拉報復?……看他們殺掉所有男人滅口,還是有所顧忌;留下女人孩子賣錢也是常理。只是,他們為什麼沒來侵犯自己?奇怪。

  好多天以後,太陽偏西時分,在草原和沙漠的交界處,洪高娃和阿寨被牢牢捆住雙手又串在一起,賣給了一個面相兇惡的中年人。母子倆身上漂亮的衣袍和裝飾早被剝去,換上又舊又破、發出難聞膻臭的布袍子。幸而他們因為行路只穿了舊布靴,不入盜匪的眼,不然就得光腳走路了。

  買主騎馬走向草原深處,牽著兩名新買的奴隸像牽兩頭牛羊。已是秋天,草色全黃,太陽下山以後,風刮在臉上身上冰冷徹骨。饑寒交加的母子二人筋疲力盡,主人卻毫不放鬆,呵斥叫駡,拖得二人的手腕紅腫一片,皮破血流。

  天擦黑兒時,來到一處山谷。小小的行帳前,一個壯碩女人領著兩個小姑娘迎候,顯見是買主的妻女。她們向家主道了辛苦,幫著卸馬鞍,把馬和奴隸拴在系馬樁上,一家人回到賬房裡。不多時,奶茶和羊肉的香味就從門縫裡飄出來,令饑渴困頓的母子倆幾乎暈過去。這一輩子,無論是洪高娃二十八歲的一輩子,還是阿寨十一歲的一輩子,都沒有受過這樣殘酷的折磨。洪高娃寧肯立刻就死,但她已衰弱到虛脫的邊緣,哪裡還有尋死的力氣。

  門簾開處,那個八九歲的小姑娘提著木桶出來飲馬,更小的女孩兩隻小手各端一碗奶茶,先放到阿寨嘴邊,阿寨竟搖頭說:先給我阿媽。女孩兒點點頭去喂洪高娃。洪高娃淚流不止,一口氣把奶茶喝淨,讓女孩快去喂她的兒子。對娘兒倆來說,這就是瓊漿玉液,是救命的甘露。

  小女孩端著空碗,讚美阿寨說:「你好孝順呀!」

  她的口音另一樣,但終究是蒙古話,能聽懂。洪高娃看著她說:「你一定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見小女孩開心地笑了,洪高娃馬上問:「還能再給我們端碗奶茶嗎?」

  小女孩兒搖搖頭。

  「那,你能告訴我,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小女孩又搖搖頭。她的姐姐飲馬完畢,提著桶過來,看了阿寨一眼,眼睛裡就有些和氣,順口說:「大家都管這裡叫驢背草原。朝太陽升起的方向走兩天,就能到和林城了。」

  「日後,我們就要伺候你們一家子了。」洪高娃試探地說。

  「不是的。我阿爸是守宮大將蘇布乎的管事,這些日子就忙著替他家買奴隸了。明天就得把你們送到蘇布乎家。」

  守宮大將?!洪高娃吃了一驚,極力平靜地說:「守宮大將,是不是管著大汗斡爾朵的諾顏呀?」

  「是呀是呀,你也知道!」小姑娘一臉驚奇,囉哩囉唆地說,「就是的呀,蘇布乎就是管著答裡巴大汗的斡爾朵呀!哎呀,你怎麼啦?怎麼倒了?……」

  洪高娃像是迎頭挨了一大棒,天旋地轉頭昏眼花,猛然栽倒在地,臉色蒼白如雪。阿寨的驚呼聲,讓她在意識深處拼命掙扎著決不昏過去。她深深吸氣慢慢吐出,總算回過神,勉強說道:「沒事,餓得久了……你說吧,我愛聽你說話,像雲雀子叫一樣好聽。」

  「是呀,都說我嗓音好哩!……蘇布乎當上諾顏還沒兩個月呢,是答裡巴當上大汗的時候他才當上守宮大將的。哎呀,那些日子草原那達慕,熱鬧得不得了。好多好多諾顏一起,把答裡巴大汗連著白氊子抬到半空中哩!……」草原上的人遊牧為生,活得很孤獨,長年難得見個外人。這個嗓音好聽的小姑娘,逮著顯示的機會,不由得大說特說:「早先呀,蘇布乎跟我阿爸還稱兄道弟呢,現在他可神氣啦!手下好多個管事,都要給他辦事,我阿爸處處都受他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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