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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那兩個月,洪高娃母子得到最好的照顧。他們母子乘坐著只有哈屯能用的白駝白帳四輪高車,帳內舒適而方便。哈絲和烏日娜兩個侍女跟著伺候。白天帳篷為他們遮擋能曬死人的毒日頭,夜晚為他們隔絕了嚴寒和狂風。睡著和暖的氈墊被子,吃著乾糧喝奶茶,有牛羊肉有點心還有清水潤喉,還能不時騎駱駝騎馬,觀賞無邊無際波浪起伏的沙丘之海,觀賞大漠的日出日落月升月降,輕鬆愜意,興致高心情好,再苦的旅途他們也不苦,更不要說前面等待母子倆的,是蒙古大汗的寶座和太后的尊榮富貴。要說不足,只是駝車行路太慢。但白駝白帳高車是威嚴的象徵,寧可慢也不能放棄。

  另一輛普通的雙輪駝拉篷車,守宮大將巴圖一家乘坐。他的女人圖婭每天來高車陪侍女主人,巴圖負責與護衛的明軍隊長聯絡兼作通譯。行進途中,他和兒子博羅特一左一右,騎著馬跟隨著白駝車,從不懈怠。宿營的時候,他們才回自己的帳篷。

  辛苦的是那一隊護送的明軍官兵。行進中他們得全副武裝,驕陽酷熱和沙漠狂風中,刀箭武器和鎧甲都是沉重負擔;十多輛輜重車、一百多匹備用馬,還有作為軍糧的羊群,都由他們管理。車上載著駝馬羊的草料,還有人的食物和儲備水。隊伍必須按照嚮導的指引,沿著一條每隔百里就有泉、井、水泡子、河湖的路,彎彎曲曲地向北行進。他們知道那母子身份尊貴,無論官兵,都態度謙恭和氣,不像來額濟納收取貢品的官員那樣驕橫無禮。

  他們走的是從嘉峪關到肅州,再到和林的一條穿過沙漠的商道,不時遇到帶著皮張藥材去漢地交易的蒙古人。一路平順。至於晝熱夜寒,大風突襲,沙塵滿頭,都是穿越沙漠的常情,誰也不當回事。所以,在就要走出沙漠的那一天,又遇上吹得人馬邁不動腿睜不開眼的大風沙,也就依照慣例,天還沒有黑就紮營。那位嚮導說,明天風停,就會是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入夜後,風勢更強,巨大狂暴的怒吼聲填滿天地間,無數沙礫石子打在帳頂帳壁上,門也吱嘎亂叫,帳房似乎隨時會被風掀翻,被風撕碎。哈絲和烏日娜驚恐地互相摟抱著睡在門邊,拿被子連腦袋一起蒙住。洪高娃睡在她專用的繡滿四季花卉的錦緞褥墊上,沉靜如常。阿寨依偎著哈喇忽難毛茸茸的暖和身體,挨在母親身邊,初時很有些緊張,不時看看帳頂要對阿媽說什麼,見她閉目睡得那麼安穩,便也寬心躺下。小小油燈一滅,呼嘯的風沙也就慢慢進入他們的夢鄉。

  天亮前,風勢不減,吼聲依然尖厲刺耳。哈喇忽難呼地一下抬起頭,警覺地向各方轉著它的大腦袋,喉嚨裡發出嗚嗚低吼。被它鬧醒的阿寨迷迷糊糊地按下它的腦袋,咕噥一聲「別吵」,依舊睡去。哈喇忽難卻不肯安靜,跳起身不安地左顧右盼,嘴裡不住地低聲吼叫,終於上去咬住女主人的錦被,把洪高娃拉醒。

  哈喇忽難烏黑的眼睛在晨曦中亮得驚人,狗臉上那種急切的表情叫人相信它想要跟人對話,可它終於沒有說出來,只亂搖腦袋,又仰頭向著天窗,放開聲音,像狼那樣長長地嗥叫,那淒厲和慘痛,還是把洪高娃嚇了一跳,它在警告什麼?

  帳中的人都醒了,出了什麼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滿耳充塞著風沙的怒吼,莫名的恐怖令人心悸,好半天誰都不做聲。

  隱隱約約地,巨大風吼的小小間隙中,似乎有人喊馬嘶,似乎有兵器相擊的金屬之聲!……聽錯了,還是幻覺?……這樣的黑夜,大風沙,漫漫荒漠,又有武備精良的大明騎隊護衛,誰敢冒險?就是專門襲擊商旅的令人恐怖的沙漠盜匪,也沒這膽量,況且十天前已經走出了沙漠盜匪的勢力範圍。

  「洪高娃……哈屯……」一個聲嘶力竭的慘烈呼喊從狂風的怒吼中擠出來,很遙遠,但很清晰,仿佛一把刺穿帳房牆壁的尖刀,猛然紮在了洪高娃的心上。

  阿寨大叫一聲:「博羅特!」沖向帳門,哈喇忽難更是急不可待地躥了過去,洪高娃和他們一樣快,大聲命令兩個姑娘開門。

  哈絲和烏日娜拉門的時候臉色大變:門打不開!帳門在背風的一面,不是風大攔阻,是有人從外面把門扣住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們不但遭到襲擊,很可能已經成了俘虜。

  洪高娃極力使自己冷靜,緊張地思索著對策。阿寨提議,割斷帳房綁在駝車上的繩索,跑出去再說!洪高娃搖搖頭,她預感大事不妙。揭開側壁的小窗簾,從細縫朝外一張望,洪高娃倒吸一口涼氣,目力所及,是密密柵欄似的騎兵,在大風中頑強地屹立,看不清面目服飾,但看得清他們手中的長槍長刀和身背的弓袋箭袋。帳房已經被全副武裝的騎兵緊緊包圍。

  他們是誰?他們要幹什麼?

  天亮以後什麼都清楚了,殘酷可怕,令人心驚,令人心碎。

  門從外面打開的一瞬間,哈喇忽難怒吼著撲上去,迎面戳過來一根長槍,哈喇忽難靈活地騰空而起一口叼住了槍桿,巨大的衝擊把持槍人撞了個趔趄。一個騎在馬上的人伸手止住周圍人繼續出槍,用沙啞震耳的聲音說:「是條好狗!快把它叫住!不然都死!」

  阿寨趕緊大叫:「哈喇忽難,回來!」哈喇忽難看一眼騎馬人,只好聽話地回到阿寨母子身邊。

  那個沙啞的聲音很凶地說:「不是回來,是出來!你們一個個都給我滾出來!」

  白帳篷車中的四個人,被長槍手押出了帳門。

  風依然在刮,黃沙漫天,迎頭嘴裡立刻塞滿了沙粒和塵土,喘不過氣。更可怕的是包圍著他們的黑壓壓人群:騎馬和不騎馬的都是全副武裝,黑巾蒙臉,只露兩隻眼睛,看得出都是極剽悍極兇暴的男人,正和人們傳說的沙漠大盜一模一樣。

  「你們是什麼人!要幹什麼?」洪高娃哈屯的威嚴不減,厲聲問。

  沙啞嗓子顯然是個頭目,喝道:「叫她給我閉嘴!」立刻有個黑大漢沖過來,照著洪高娃的臉,劈劈啪啪抽起了耳光。阿寨大叫一聲「阿媽」,沖過去抓住黑大漢的一隻手,張口就咬;哈喇忽難也撲上去咬腿。黑大漢啊啊慘叫。頭目發怒了,聲音都叫劈了:「鞭子呢?給我抽!」

  鞭子劈啪亂響,抽得小阿寨在地上翻滾。哈喇忽難挨了重重一腳,嗷嗷慘叫著一道煙地跑了。洪高娃已經頭暈目眩,嘴角出血,摔倒在地。哈絲和烏日娜兩個姑娘嚇壞了,面無人色,摟在一起,抖作一團。

  「夠了!」沙啞聲音吼道,「把他們都捆進小篷車,走!」

  他們被押到巴圖一家的小篷車前,洪高娃「啊」了一聲,眼淚頓時滾滾湧出:巴圖和圖婭這對老夫妻,就被殺害在自己的篷車邊。巴圖是背後中箭,穿透左胸,仰面朝天倒下的;圖婭想必趕來救援,被長槍刺死後倒在了巴圖身上……

  沙地上佈滿屍體和血跡,全身烏黑的蒙臉盜匪們,正不聲不響地收集著擄獲物:十多輛有金銀綢緞禮品食物的輜重車,幾百匹上好戰馬和駱駝,南朝好鋼好鐵的刀槍不放過,那些質地精良的鎧甲、盔帽和衣袍靴子也被一一剝下……「阿媽,阿媽……」阿寨強忍淚水,聲音顫抖得不能成句,「那兒……是不是……博羅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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