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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門簾一掀,中年漢子瞪眼斥駡道:「臭丫頭又在亂嚼舌頭根兒!給我閉嘴!」

  兩個小女孩扭頭就跑,撲進站在門口的母親懷中。女人低聲嗔道:「孩子還小,又是姑娘,有什麼話好好說,幹嗎那麼凶!」

  「不凶她們能懂規矩?如今咱大小也是個管事,家裡人還能連高低貴賤都不知道!對著個買來的奴隸說個沒完,成什麼話!」

  「唉,奴隸再賤,也是人不是畜生。對畜生不好,它還不肯好好給你出奶出毛出力氣哩!」女人聲音雖低,卻理直氣壯,「夜裡這麼冷,要是把他們凍死,怎麼向蘇布乎交差呢?」

  「好吧好吧,就依你,」男人不耐煩地說,「讓他們進帳房擠一擠。不過還得拴緊,防他們逃走。」

  就這樣,洪高娃母子被放在帳內門邊,背靠帳壁綁坐著。餓、渴、冷、疲憊和疼痛一齊襲來的時候,就只能巴望著昏睡了。男主人呼嚕打得震天響,那一家四口都已經睡去,黑黑的帳房中,只有火架上的火還發出一片微弱的紅光。阿寨忽然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呻吟,又似歎息,這讓洪高娃心驚。她連忙俯身用腫脹的面頰去觸撫阿寨的口鼻,麻木的面頰竟一無所感。她腦袋嗡的一聲幾乎炸開,五臟六腑刹那間如同被掏空。她拼命讓自己冷靜,又費力地轉著頭頸,用嘴唇去探觸,總算感到了孩子的微弱氣息。她這才恢復呼吸,頓時全身癱軟,一絲氣力都沒有了。

  身體的癱軟,卻止不住滿心的焦慮。和林城已經新立了大汗,這可怕的消息,讓洪高娃陷入重重迷霧。

  是巴圖拉向大明朝廷索要脫脫不花王子的,為什麼又改立了答裡巴?

  巴圖拉知道不知道他們母子已經出發?難道是瓦剌各部不肯接納忽必烈大汗之後,擁戴了黃金家族的另一支?

  答裡巴她認識。當年因為坤帖木兒汗被誤殺,她曾以哈屯之尊,特意去看望了坤帖木兒汗的堂弟媳薩仁和她幼小的兒子答裡巴,贈送了許多珍貴禮物以示安撫之意。答裡巴若是登上汗位,脫脫不花王子就是對他威脅最大的頭號政敵。忽必烈和阿裡不哥兄弟的奪位大戰,隔了七八代、一百二十年,又將無休止地延續,直到永遠……難道這次遇襲是場戲,是答裡巴汗策劃的?那把他們母子殺死,豈不痛快?……

  要不要去找巴圖拉?讓他知道母子倆的境況,好是不好?能不能迅速獲救?

  當初洪高娃接受朝廷的旨意離開額濟納,不是沒有疑惑。巴圖拉因他父親浩海達裕之死,怎能不恨她?但想到他身邊的薩木兒,想到十年的歲月可能消融多少仇恨,最重要的是,大汗寶座的吸引力太大,她無法拒絕。眼下淪為奴隸的洪高娃,別說該不該找巴圖拉,就是要找,也是一個在雲端,一個在泥淖,夠不著了……

  洪高娃在那裡翻江倒海、思緒萬端之際,忽然覺得捆手的繩頭動了動,緊跟著一張又厚又軟的氊子就蒙頭蓋臉地裹住了她,強有力的雙臂把她連人帶氊子抱了起來,隔著厚厚的氊子,聽到了她最熟悉不過的男人粗重的呼吸。她當然明白是怎麼回事,立刻奮力抗拒,拼命喊叫:「不要!不要!」可聲音全被濃密的毛氈吸走了。

  隔著氊子,重重的一拳打在洪高娃的肩頭,男人低聲喝道:「臭女人!你敢違逆主子不成!」說著就抬腳踢門。

  洪高娃用力扒開一道縫,把聲音叫了出去:「我肚子裡有孩子!」

  男人呆了一呆。黑暗中傳出女人的聲音:「當家的,別作孽。懷羔子懷駒子的母畜都得格外照料呀,小心雷神爺發怒!」

  男人又呆了片刻,「嗐」了一聲,把洪高娃放回原處。

  這是不幸遭遇中離淩辱最近的一次。後來雖然艱苦備嘗,她的身孕卻保護了她免受男人摧殘。這真要感謝遊牧部族,尤其是善良的女人們,對孕畜孕獸別有一番愛憐。

  也就是這個夜晚,哈喇忽難回來了。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來到的,第二天一早發現它就臥在門邊,見到他們母子,撲上來又蹦又跳,伸出長長的舌頭不住地舔阿寨的小臉。可管事一露面,它又風一樣地跑掉了,眨眼間沒了蹤影,仿佛是個幽靈。這是苦難和絕望中的最大安慰——哈喇忽難沒有背棄他們,一直遠遠地跟蹤著他們,不論他們今後被命運拋到何處,哈喇忽難都會跟他們在一起。

  同母子倆一起來到蘇布乎家的,還有新買來的十多個奴隸。一來就遇到一年中最忙碌的轉場,從夏秋牧場轉移到冬窩子,要收拾器物,拆卸氈包,一一裝車,還要集中和驅趕牲畜等等。一家一戶也許並不複雜,可蘇布乎家十多頂帳房、上萬頭牛羊駝馬,可就繁雜累人了,新來的奴隸就都派上了用場。阿寨被打發去拾牛糞、打草;洪高娃被使喚做各種雜事,累得腰酸背痛、頭昏眼花。她盡力做好每件事,以獲得主人家好感,少受斥駡和鞭刑,得一個安身之所。

  她的能幹和忠順很快被女主人的貼身侍女發現了,把她要到自己手下幹活。在冰天雪地的冬營盤,不管怎樣寒冷,她總是起身最早,背水、煮茶、燒飯、擠奶、打奶油、做奶酪和奶豆腐、做各種點心,還要為主人家縫衣服、縫皮袍、做靴子、鞣皮子等等,沒有她不會做的事,她也從沒有不做事的時候。由於勞累,飲食不足,她面色憔悴,膚色蠟黃;由於懷孕,她滿臉褐色斑紋,長久不能梳洗的頭髮也枯草般又亂又髒,一綹綹地披在臉上。那天她在水面看到自己的倒影,眼淚一下子流了滿臉:美如天仙的洪高娃,讓幾位大汗和數不清的男人神魂顛倒的哈屯,竟這樣醜陋肮髒,變成連乞丐都不如的低賤奴隸!四顧無人,她放開喉嚨,仰天大哭大叫。叫完哭罷,胸中塊壘被淚水揉軟沖淡,她很快就讓自己心平氣和,想到了事情的另一面:這醜陋肮髒的樣子,哪個男人會注意?哪個女人會嫉妒?這對她母子來說,不是求之不得的平安嗎?

  冬去春來,經過嚴酷寒冬的牲畜全都羸弱不堪;乾草已盡,春天的草芽剛剛冒頭,弄得不好,就會有大批牛羊死亡。因了洪高娃的能幹而受到提升的那個貼身使女,便向女主人建議:不如撥一群羊讓洪高娃母子去放牧,一來她那麼能幹,沒準兒能讓羊群安然度過春荒;二來也避免她生產的血光敗了營盤的氣運。

  這樣,母子倆和哈喇忽難就領了五百隻羊,帶著主人家提供的小帳房和日用器具,在大汗斡爾朵的領地上開始了放牧的日子。他們沒有自由,屬民都嚴禁離開領主的牧地,他們是奴隸,若是逃走,抓住就處死。管事每日來清點羊數,監視他們的行動。但無論如何,母子倆不需要伺候人了,能夠單獨在一起度過清晨和夜晚。

  四月初,日子最苦澀。草原上一片殘雪枯草,洪高娃拖著笨重的身子照顧羊群,尋找可吃的草根。靠阿寨射回野兔、野鴿子和田鼠,隔幾天母子能吃一次半飽。連哈喇忽難也曾叼回一隻兔子,只是累得趴在那裡口吐白沫,喘了好半天才緩過氣來。如果沒有兒子,洪高娃不是冒險偷偷殺羊,就是硬著頭皮忍饑挨餓,最後都是死路一條。

  挨到四月下旬,大地回春,漸漸脫去枯敗的褐色舊衣,換上了生意盎然的綠色新裝。他們選擇了離水近、草質好的山間草場,羊群一天比一天吃得飽,肚子漸漸鼓起來,膘肥肉厚,很快就開始產崽,母畜的乳汁也豐盛了。從這時起的一個月,按蒙古人習俗不殺牲畜,只以乳食為主。羊群只增不減,主人家滿意,母子倆也有了不饑不寒的好日子。阿寨每天都能給阿媽帶回驚喜:不是兩隻山雞,就是幾隻野兔,還常常采回許多野蔥野蒜野韭菜和新鮮的蘑菇。不去射獵的日子,他就幫著母親擠奶煮奶茶,做奶皮子奶豆腐,曬奶幹奶疙瘩。那天他在阿媽的指教下從發酵的奶桶裡撇白油,一面撇一面說:

  「這麼多白油,還是熬成黃油吧。黃油能成塊兒,好保存又好吃,都說坐月子的女人吃它最補養。咱家該多多備下些!」

  兒子的真誠關懷,讓洪高娃鼻子發酸眼睛發熱,全身安然熨帖。孩子曾經問過母親:這些年你都沒有丈夫,怎麼會懷上小娃娃?母親很堅定地告訴他:阿媽肚子裡的小寶貝,是你阿爸在夢中送給咱娘兒倆的最珍貴的禮物。你不是想要很多弟弟嗎?阿寨相信了,因為他知道,他博爾濟吉特氏的祖先,就是一個乘日月隙光來往帳幕的金色男人送給寡母阿闌豁阿的孩子,他要和阿媽一起關心愛護這份阿爸送來的禮物。

  五月,美如夢境,草原油綠,繁花似錦,天空碧藍。一個溫暖的夜晚,洪高娃臨產了。那是個月圓的日子,群山和草原都沐浴在溫柔的銀色月光中,從天窗透射進來的亮光,足以把暗夜變幻得如黃昏如黎明而朦朧可辨。小寶貝真疼娘啊,選了這麼溫馨的日子降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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