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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跟隨大汗圍獵的人馬原本就在帳外等候,並未下鞍,聽得汗王令下,一窩蜂地爭先恐後說追就追,仿佛在圍場追趕獵物野獸,打著呼哨,嗷嗷歡叫。汗王也翻身騎上他的圍獵專用駿馬,一面恨恨地說:「這個白眼兒狼!逃這麼快,肯定心裡有鬼,做賊心虛!」馬已經起步了,他又回頭向立在帳前的洪高娃喊道,「放心!我一定抓住他,給你出氣!……」

  洪高娃不敢怠慢,忙命所屬愛馬克領兵官率一隊人馬跟隨汗王追擊。聽著馬蹄聲呐喊聲遠去,她心神不定,像頭饑餓的豹子一樣在帳前快速地踱著步子。此舉會是什麼結果,能不能達到目的,她毫無把握,但必須做最壞的準備!她召來多克新西拉,命他快馬加鞭趕上去,見機行事,隨時派遣僕從回報事情的進展。多克新西拉是哈爾古楚克的親信侍從,主人去世後就一直跟著主母,幫著管理她名下的兩個愛馬克,忠心耿耿,是洪高娃最信賴的人。

  事情的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浩海達裕逃回自己的營盤,竟然糾集部下返身拒戰,號稱瓦剌神箭手的他,竟一箭射斷了大汗的左手小指,血流不止。大汗大怒,揮兵圍剿,大汗的兵馬加上已故哈爾古楚克台吉的屬下,各個奮勇殺敵,很快就把人數不多的對手趕盡殺絕了。

  勝利者興高采烈地收拾戰利品。自從退回漠北,物資極端貧乏,即使大汗直屬兵馬,也難按時得到必需的衣裝武器。戰事勝利,才能帶來直接收入。如今看見這許多戰馬弓箭長槍、頭盔衣袍靴子,便一掃而光。大汗特命隨從的蘇尼特部的旺沁太保,剝取了浩海達裕的脊皮,可以十分光彩地向洪高娃做一個交代。

  然而,大汗回到大斡爾朵,又面臨著出乎他意料的局面。

  洪高娃並沒有到帳外迎候。大帳內的宴席已經撤掉,落入大汗眼中的,是梳洗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眉青發烏、明眸皓齒、面無血色的洪高娃,身著月白色錦緞長袍,整個兒一冰雪人兒,靜靜地坐在她的豹皮墊大椅上。見大汗進帳,她才慢慢起身,迎著他走過來,站定,面無表情地凝視著他,不說話,也沒有照常禮跪拜。

  大汗稍感詫異,但想到她深受刺激,就更加急於用勝利來寬慰她:「洪高娃,我把那個白眼兒狼殺了!為你雪恨雪恥了!……來人!傳旺沁太保!」

  蘇尼特部的旺沁太保應召進帳,向大汗和大哈屯跪拜,並高高舉起放著浩海達裕脊皮的託盤,像獻上珍貴禮品一樣得意。大汗指點著說:「你看,這是浩海達裕背上的一條脊皮。這個混蛋看上去不肥胖,可背上一層白油,剝皮都沒有多少血出來……」

  洪高娃眼裡閃著奇異的光,慢慢伸出手把那條脊皮拈了起來,臉上一片似笑非笑又是痛快又是痛苦的強烈表情,仍然說不出話。大汗揮手讓旺沁退出大帳,笑著說:「這下你總該心滿意足了吧?」

  洪高娃不答,把脊皮掖在腰帶上,又抓住大汗的左手,解開纏在小手指上血跡斑斑的帛布,似要察看傷勢。大汗順從地讓她看,說:「是浩海達裕這個狼心狗肺的傢伙射斷的!要不是我閃身快,這一箭一定射進我胸口,十有八九你就見不到我了!……哎呀,你這是幹什麼?!……」

  洪高娃緊緊握住大汗的手,伸出舌頭一下又一下地舔著傷口的血跡,再把手指含進口中用力吸吮。大汗心裡發毛:這看似親密關切的舉動,含著說不清的威脅,舔得那麼強橫,吸吮得那麼霸道,這不是羊羔牛犢和愛犬的溫柔舔舐,而是虎狼黑豹對血腥的渴望……就在大汗想要擺脫又不忍不舍之際,她已鬆手,再扯出掖在腰間的那條脊皮,同樣兇惡地舔著,吸吮著。不過那上面沒有血,全都是肉和油。

  「洪高娃!你這是……」大汗發現情況不對,一把抱住了她的肩膀。

  洪高娃用力甩開大汗,用力扔掉手中的脊皮條,從大案上拿過酒杯猛吸一口,大步走到大帳正中站定,對著天穹,「噗」的一聲,噴出了蓄滿口中的濃汁,裡面混合著大汗的鮮血、浩海達裕的肉油和烈酒!紅紅白白,亮晶晶地灑了半空。她又用力咽下口中殘存的血肉酒液,雙手猛然高高伸向天空,仰面對著蒼穹,撲通一聲雙膝跪倒,放開嗓音拉長了節拍,如唱歌如念咒道:「哈爾古楚克!哈爾古楚克!這是黑心大汗的血,這是兇手浩海達裕的肉①,他們的靈魂和肉身都是你的祭品,請你領受吧。你的仇已經報了,你可以安心升天了!……」

  她烏黑的眼珠竟發出幽深的藍光。她竟敢收走大汗的靈魂!滿帳的人著魔一樣看著這個不可思議的女人,都覺得有火焰從自己的胸口燃向面孔燃向頭頂,受到灼燒炙烤之苦的同時,又有冰雪般的寒戰從背後嗖嗖滾過。

  「洪高娃!」大汗大吼,聲音裡充滿憤怒,也充滿無奈。

  洪高娃不理睬,一轉身,用她母豹子一樣輕捷有力又快速的步子回到她的豹皮椅邊,拿出那方傳國玉璽朝大汗一擲,正落在大汗腳下,然後靜靜地坐下,並靜靜地、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

  「浩海達裕是我用迷藥灌醉的。他要奸我是我勾引的。我要的就是你的血他的肉。我雖是女人,能夠為丈夫報仇,立刻就死也死而無憾,心甘情願。你這黑心大汗,這就殺了我吧!」

  她高傲地仰著頭,伸展開天鵝般長長的潔白的脖子,仿佛在等待斷頭的一刀。這是個視死如歸的冰雪美人兒,又是個邪惡的可怕的女妖。無論如何,此刻那驚人的美麗、魅力和魔力的光彩,交相輝映,無比燦爛,逼得人睜不開眼睛。

  被這一番表白激得怒火中燒的大汗,望著她,泥塑木雕似的呆住了,辨不清心裡是酸是甜是苦是辣還是鹹。

  十一

  浩海達裕被殺的消息,很快傳遍四方,人們很是驚訝。那些來汗庭做官當差的瓦剌人,則一片譁然。

  從成吉思汗興起二百年來,蒙古國的主體是由黃金家族掌控的蒙古本部,瓦剌則是蒙古別部,他們祖上地位最高最榮耀的,也不過是成吉思汗汗庭裡有功的大臣,當時瓦剌人在蒙古本部人面前,總低著一頭。而大元失國,汗庭退回漠北,蒙古本部實力大減,遠離中原的瓦剌,實力就足以與汗庭抗衡了。如今瓦剌雖然擁戴正統的額勒伯克大汗,年年進貢,表示臣服,心底卻沒有了早年的自卑,倒是變得對每一種來自正統的輕視格外敏感。因此,聚集在和林城的瓦剌人反應激烈,在酒館飯鋪借酒嘲罵,尋釁鬧事,也就不奇怪了。不滿情緒在人們之間傳染,和林城就像被傍晚慢慢升起的霧氣籠罩一樣,到處湧動著不安和憂慮。

  瓦剌人陸續擁到浩海達裕家中致祭。每個人都帶著酒肉或麥飯,在浩海達裕遺體前或灑或燒,向守靈的死者之子巴圖拉安慰幾句,又繞著停放死者的帳篷走圈子,一面走一面哭,一面哭一面號叫,祈禱逝者升天,歌唱逝者生前的功業,頌揚逝者的高貴品德。

  繞圈子的瓦剌人越聚越多,哭叫唱歌的聲音越來越大,驚動了當地諾顏①,領了部下前來詢問。巴圖拉連忙出面賠罪,很是小心翼翼,令在場的瓦剌人愈加憤怒。有人就橫眉豎目地質問巴圖拉:你到底是不是瓦剌人?是不是你阿爸的兒子?你還算不算個有血性的男子漢?

  巴圖拉臉色慘白,卻無表情,只雙手交叉在胸口,再三躬身向眾人致謝,感謝他們前來祭奠,並請他們到其他帳中跨火堆、喝祭酒。對那些意味深長的質問,他全不作回答。

  浩海達裕之子巴圖拉,魁梧英俊,看上去十分出眾,但生性文靜,態度優雅,一向喜怒不形於色。遇到自家這樣的大變故,所有瓦剌人都憤憤不平了,他卻無動於衷。莫非父子間有什麼過節,還是對大汗的忠誠超過了父子之情?喝祭酒的親友們低聲議論著:浩海達裕怎麼養了這麼個窩囊兒子!……可一樁突如其來的事情令大家頓時緊張起來:汗庭侍衛前來宣大汗詔令——巴圖拉立刻進宮!

  巴圖拉沒有片刻遲疑,立即脫去喪服,換上吉服。僕從牽馬過來時,親友和許多瓦剌人擁來阻攔。一位老前輩抓住巴圖拉的手,低聲說:「你不能去!要是陷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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