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 |
二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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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圖拉平靜地說:「大汗宣召,怎麼能不去!」 老前輩目光尖銳,聲音更低:「就不怕斬草除根?」 巴圖拉臉色泛白,嘴唇卻咧成一個微笑:「阿布②,你喝多了吧?」 老前輩乾脆貼在耳邊說:「你現在就逃吧!回咱們阿爾泰!我們大家幫你!」 巴圖拉對老前輩注視片刻,搖搖頭,用非常優雅英武的姿勢上了馬,再次以手撫胸,向人們躬身致謝,然後隨大汗侍衛去了。 老前輩大聲歎息道:「浩海達裕一輩子精明能算計,可兒子這麼傻!真真地難閉眼啦!……」 瓦剌人亂成一團,圍著長輩和當官的七嘴八舌地問個不了:要是巴圖拉也被殺怎麼辦?浩海達裕當了那麼大的官,說殺就殺,這和林城瓦剌人還能待嗎?咱們是逃走還是跟他拼了?…… 長輩和當官的緊急聚在火堆邊商議,爭論了許久,最後由輩分最高的老者出面,說道:大家先不要慌,看看巴圖拉進宮什麼結果吧,但各自要趕緊回去備馬備武器和乾糧。如果真是處決了巴圖拉,大汗昏庸殘暴太甚,咱們就反出和林城,回阿爾泰去! 眾人還未散去,巴圖拉的一名隨從飛馬趕回,老遠就揚著手大喊大叫:「喜事!喜事來了!……」他在門前下馬,立刻氣喘吁吁地宣告:「大汗要招我家主人做額駙,把薩木兒公主嫁他!以後我家主人就是巴圖拉塔布囊啦!……」 「塔布囊」是黃金家族女婿的尊稱,每一個蒙古男人都會為這個稱號而自豪的。大家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看這隨從的興奮和狂喜,又不像是假的。這時,那隨從又說了一句更叫人無法相信的話: 「大汗要親自祭奠老主人——看!來了!」 時值黃昏,通衢大道上成排火把伴隨著雜亂的馬蹄聲,正在迅速移近,魁梧健壯的宮帳侍衛簇擁著一白一黑兩騎駿馬,馬上的騎者,正是大汗本人和瓦剌人擔心他回不來的巴圖拉。 巴圖拉陪同大汗進帳,巴圖拉家中長輩和大汗的親隨侍衛跟著,把不大的靈帳擠得很滿,正在念咒驅鬼除魔的薩滿和誦經接引的喇嘛,不得不退出去。 大汗鄭重地解帶脫帽,先在遺體前灑了三杯馬奶酒,又從親隨侍衛手中接過備好的羊肉飯,慢慢倒進靈前的火盆中,火焰跳蕩著「吱吱」響,肉香米香隨著一片淡黑的青煙在帳中飄散。飯碗還留在手中,大汗凝視著逝者的面容,仿佛呆住了。巴圖拉在側冷眼看他,忽然覺得他那鷹眼中,果真有某種痛苦和傷感。 大汗揚手一揮,飯碗摔在地上粉碎,他伸出手臂大聲說:「浩海達裕!浩海達裕!你是我的好友哇!這次圍獵中不幸誤殺了你,真叫我痛悔到極點哪!」他又轉向周圍的人們,說:「我一定要給浩海達裕補償,你們作證!」面對好友遺體,他像平日恩賜臣下一樣豪爽地說: 「我要把薩木兒下嫁給你的兒子巴圖拉,我要賜給他們多多的人口和牲畜,我要封巴圖拉為丞相,讓他去統領瓦剌四部!你生前想要而沒能得到的,我都賜給你的兒子巴圖拉!我的老朋友浩海達裕,你滿意了嗎?能夠安心了吧?」 大汗聲音十分響亮,帳內帳外的瓦剌人全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們先是驚愕,繼而感動,後來就都歡呼起來。 大汗微微一笑,拍拍巴圖拉的肩膀,親切地說:「小夥子,這個月之內來娶我的薩木兒吧!辦一個盛大的婚禮,讓全和林城都過節!我已經將喜事詔告各部落首領了,你就等著收賀禮吧。按咱們的規矩,定親之後,未來的女婿得住在岳家,你三五天后就進宮,辦完婚禮,就帶著薩木兒,去替我統領瓦剌四部!」 巴圖拉很恭順,很文靜,進退有度,言談神態都很有分寸。既不感激涕零,像他的父親浩海達裕那樣阿諛逢迎,也不執拗刻板,像哈爾古楚克那樣剛烈不馴。人們,就連他同部族的長輩們都鬧不清,他心裡究竟怎麼想。 一切都如大汗應許的一樣。 三天三夜的婚宴,和林城經歷了一個盛大的節日,人們沉浸在成桶美酒和大鍋鮮美羊湯中,沉浸在徹夜不眠的歡歌快舞中。退回漠北以來,大汗的屬民們又一次享受這罕有的歡樂。 和林城的人們還看到來自蒙古各部送賀禮的隊伍,箱包皮篋裡想必是金珠寶貝綾羅綢緞,成隊的駱駝、高大的駿馬,站在馴鷹人手臂上目光炯炯的海東青,由馴犬師牽引的許多矯健神駿的獵犬,都令人嘖嘖稱羨。至於養在漂亮籠子裡活潑潑的小白兔和小梅花鹿,更足以讓人們相信,他們的公主、盛大婚禮的新娘子,還是個童心十足的少女。 當然,最讓人們驚訝並津津樂道的,是汗庭宣佈的公主的陪嫁:黃金千兩,白銀萬兩,綢緞羅帛一千匹,駱駝三百峰,牛五百頭,馬千匹,羊三萬隻,還有人口兩千戶。 有人羡慕地說:好個巴圖拉,結個婚就當上了千戶官! 有人刻薄地說:好傢伙,汗庭把家底兒都掏出來了! 更有人很有見地地分析說:大汗給女婿撐腰哩!這兩千戶人口就是兩個愛馬克精騎兵,加上巴圖拉自己部落的人馬,在瓦剌四部裡,還不出類拔萃? 深得恩惠的當事人巴圖拉卻很平靜。他也謝恩叩拜,他也說感激歡喜的話,表現得謙恭得體。但他始終喜怒不形於色,好像他並不是婚禮的主角。一一看在眼裡的大哈屯庫柏袞岱很不放心,這個女婿是不是選得太倉促了? 婚禮過去五天,新夫婦進宮來見父母,跪拜問候,飲茶聚談片刻,自然地分開,岳父和女婿留在大帳繼續說他們的話,母親和女兒則回到中帳。母親剛剛在火盆邊坐定,女兒叫了一聲「額吉」,就撲到母親懷中。 母親撫摩著女兒柔滑的烏髮,又低頭仔細看著她:粉潤光潔的鼻樑,嬌嫩得似乎一碰就會破的玫瑰色小臉蛋兒,閃著紅潤光澤的薄薄嘴唇,彎出一抹掩不住的羞赧微笑。母親的心踏實了些,抹了抹女兒的「毛毛眼」,輕聲問道:「他,還好嗎?」 「好。」女兒嬌聲回答,閉著眼睛,還點點頭。 「看他平日裡文文靜靜,少言寡語,連個笑模樣兒也罕見,真怕他沒有漢子氣……」 「他有!他有!」女兒的眼睛立刻睜開了,睫毛後面的目光跳動著興奮,口無遮攔快嘴快舌,「到了晚上他就變成另一樣了,可厲害著呢,他……」她突然住了口,意識到什麼,臉紅到了脖子根,趕緊把頭埋進母親胸口,嬌嗔地扭動身子,「嗯嗯」地低聲撒嬌。 「好了好了,」母親輕笑著撫著女兒的肩背,「你愛他?」 女兒在母親懷中不住地胡亂點頭。 「他也很愛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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